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有人轻轻坐在了床边将她扶倒,又替她拉上了被子,白初九探了探她的手腕——散乱虚浮,内息全无,陆执名睚眦必报,俩个透骨钉就能将内息封死,却偏偏还在她手腕上多打了两颗,白初九并拢双指将内息运到指尖,两个透骨钉顿时穿透皮肉,当啷一声,齐刷刷掉在了地上。
配给她的药香已经用尽了,她自小就是如此,防人之心太重,哪怕病中不知事汤药也一口都灌不进去,他便给配了药香随身携带,所用都是能引人精气、强人心脉的烈性药,说到底不过是强行激发气血,过度虚耗,用多了亦伤身子,他是千万个不愿给她,可她常年于生死打交道,此物是保命之用,此次若非李小死马当活马医地用了……
白初九目光沉了沉,没有往下去想。
云州城一役,她拼着两败俱伤断了陆执名的胳膊,从此声名大起,再也不是童谣里六煞现的祸害了,帝京百姓止住了污言秽语,随之而来的却是沉重的期许,在天下人面前她一战成名,就像文珩的影子,也必须跟他一样站在风口浪尖,巍然屹立,风吹不倒,哪怕大军压境也能以一挡十,为北齐流尽最后一滴血,保他们万全无虞,可他们看不见,灯火下,这张脸血色全无,冷汗还未退去,即便睡着了也拧着眉头,藏了万千心事,也有许多心愿难平,她可以为了李小身陷险境,也可以为了文沭以命还命,可谁又为她想过呢。
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个女子,没有铁打的身子,没有流不完的血,只有一条命,累了需要休息,受伤了需要休养,经不住太多流言,也挡不住太多风雨。
但是,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难得无梦,第二天,人还没醒肚子先叫了起来,空荡荡的五脏六腑滴水未进,终于忍耐不住要翻腾起来,文旌将醒未醒的吸了吸鼻子,一股饭菜香味从门缝飘进来,成功将她从床上勾了起来。
连日的飞雪终于停了,薄如蝉翼的云层透出一点日光,昏昏蒙蒙地落在院子里。
文旌动了一下,感觉伤口不疼,掀开一看,巴掌大的纱布贴在上面,干净洁白,不像那晚透着血色,似乎被人换过药,伤口还丝丝凉凉,很是舒服,身上的被褥干净整齐,明显被人拿下来换洗过。
白初九那块冷玉,趁她无知无觉,搅了她的被窝!
她一把掀开被子,好在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套漏风的。
她一口气松下来,正要下床走动两圈,活络筋骨,手边一套衣裳差点被她碰到地上,那是一套轻简戎装,袖子有两层,内层窄袖,紧贴手腕,束着两条腕带。外面一件狐绒大麾,黑亮水滑的绒毛堆在脖颈上,顺滑温暖,是她最爱穿的一套。
盆里的水换过了,温度不冷不热,让她洗了一把脸,将身上污糟的地方擦干净,等她穿戴整齐,对着水盆一照,水波荡漾里邋里邋遢的旌奴不见了,一张脸干净如初,总算有个人样了。
白初九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面两碗米粥,一碟小菜加一碗汤药,放在桌上:“过来吃饭。”
文旌顺着香味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清汤寡水的米粥,叹了口气:“好歹给口肉吃不行吗?”她记得,明明厨房里还有一块肉的,虽然她皮糙肉厚,好歹也是个重伤初愈的人,就不能吃顿好的补补身子。
“病后初愈,不易吃油腻,你见过快渴死的人,喝一肚子水的吗。”白初九冷冷地敲了敲桌子。
文旌被他冷言以对习惯了,一点脾气没有,换做别人早一筷子敲个满头包,碍于白初九是个能一筷子,敲她满头包的人,只好冲他呲了一口白牙。米粥被他熬的很稠,味道也不怎么样,放了很多糖,腻的齁嗓子,文旌聊胜于无地喝光了,咂了砸嘴还是饿,瞧见白初九端着碗细嚼慢咽,那碗粥里竟然有块肉!
真是饿不死你!还吃独食!
她眼珠发亮,捏着筷子蹭过去,被白初九一筷子拍开,她腕上蓄力,见缝就插,正好将白初九的筷子劈了叉,一只筷子被她沿着指腹转出,收回手指间,合成了一双,垂涎三尺地朝那块肉奔去,白初九哪里肯给她机会,单指弹开,一双分了家的筷子,一个被弹上了天,一个横飞了过来,打在了她那只不老实的手背上,那只飞上天的筷子,恰到好处戳在了那块肉上,被他不紧不慢地吃了。
文旌揉着发疼的手背,恨的咬牙切齿,不在饥饿的人面前吃肉也是一种仁慈,他白初九压根不知道仁慈怎么写!
文旌敢怒不敢言,忍着忍着,她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过了几招,手腕好像不疼了,她犹疑地转了两圈,真的不疼了!
当啷两声轻响,两个透骨钉挑衅似的被扔在桌上,文旌看了他一眼,试探道:“那你能不能……”
“不能。”白初九未等她说完,冷言截断:“这两个透骨钉,是他为了折磨你徒手钉进去的,而你肩上两颗是他实打实用内力封进去的。”
文旌懒得跟他打嘴仗,忍不住有些急了:“那怎么办?”
白初九:“回家求你爹,两个透骨钉而已。”
文旌白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才不去求文珩呢,她宁愿一辈子带着,也不去求他。可是眼下她必须要将透骨钉取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杀了陆执名,为顾家报仇。
白初九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忽然凑过去,冷冷地揭穿了她的心思:“你想诛北君?”
俩个人挨的极近,文旌这才发现,白初九的瞳孔在日光下,流过一层柔和的光,不像远看那样冷冽如锋,像是初春消融的冰雪,潺潺流过,微微摇曳,敛着清润的光泽,荡漾着自己的倒影,有些不真实。
“他孤身来见傅文韬,没想到我会横插一脚,不但事没办成还把人弄丢了,他是江湖出身,可一旦依附于朝廷,就是个替人卖命的,南梁那边没有消息,他不敢妄自动手,如今他孤立无援是个机会。”文旌脸上跃跃欲试的模样很不能脱框而出,她十三岁能砍了他的胳膊,十七岁就能砍了他的人头。
白初九知道她并非虚言,若换做旁人,他能以一句大言不惭一走了之,可淮亲王府□□出来的人,他也有种拭目以待的兴趣:“你当那陆执名是什么人,北君的名头是随便叫的?”
文旌不甘示弱,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你当我是什么人?”
白初九愣了片刻,似乎被她问住了,好在他内敛惯了,片刻的走神没等漏在脸上,就被他盖过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透骨钉是他封进去的,若想逼出来也非他不可。”
文旌就知道他有办法:“也就是说我只要硬接他一掌,没死就行。”
白初九见她理解偏了,言简意赅将她拉了回来:“你硬受他一掌大罗神仙都救不了。除非有人能以内力相抗帮你护住心脉。”
文旌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整个黎县除了他,还有谁能帮她?可涅生堂两边不靠,从不掺和两国纷争,力求明哲保身,白初九会帮她,可涅生堂的少堂主不会。他本就不是淮亲王府的人,能数年如一日地照顾王妃病体,已经是王府的大恩人,别说他袖手旁观,就算他帮陆执名捅了自己一刀也没什么可怨的。
白初九怕她行事鲁莽,想了想将文珩那枚虎符递了过去:“他说你知道怎么办,还有……”白初九从下往上瞥了她一眼,冷冷提醒道:“透骨钉已入你胸骨两寸,你若再与人动手,穿透心脉是迟早的事。”
文旌抄手接过来,没理会他那句废话似的提醒,转身就走。白初九见自始至终无视那碗汤药,开口道:“药还没喝呢。”
文旌当然看见了,隔着八丈远她就闻见了,白初九的药奇苦无比,她是自小吃怕了,见了药腿肚子先转了筋:“吃饱了就不能喝了,万一吐出来,脏了你的眼睛是小,弄脏你衣服就不好了。”文旌说着,嘻嘻一笑犯贱地凑了过去,扯了扯白初九一尘不染的袖子:“黎县这种小地方,可没你白少堂主换的衣服。”尤其是这种月白如皎的衣服。
白初九不理睬她这句软塌塌的威胁:“你可以吐,但我也可以让你怎么吐的,怎么吃回去。”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恶心。
要是别人说这话,文旌会以一句大言不惭收尾,但白初九她有必要认真考量。
一番考量之后,她好汉不吃眼前亏,端过那碗冒着余温的药,仿佛看见了药碗,冒出了三丈黑烟,左右比划了半天,终于咬着牙,一捏鼻子喝了进去,并且觉得再也不能栽在姓白的手里。
方才喝了一碗甜腻腻的米粥,这药味入口更是发苦,还未咽下去,胃里就翻腾了起来。白初九见她呕了两下,寒光毕露的视线扫过来,文旌忽然想起那句,怎么吐的,怎么吃回去,顿时抚平了满腹的翻江倒海一口气干了。
白初九盯着她喝光了,面色稍霁,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碗。”
文旌有苦难言,只好咬牙切齿的忍,噼里啪啦收拾完就走。
她现在有点明白,文珩为什么让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