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知县的府衙人心惶惶,傅文韬五百府兵趋炎附势归附了陆执名,虽然此人来路不明,可毕竟谁都惜命,没得选择,强者总能轻易让人闭嘴。两日前,陆执名把刀架在了常光禄的脖子下,让这位县丞代笔替傅文韬下了一道封城令,并调动戌边的八百将士整装待命,这些戌边将士虽然不及长风营,但也是北齐正规训练出来的军队,每个人从各处军营调来,最深的教诲就是戌边守关,保境安民,却不知在早已易主的城楼,怀着一颗蒙昧的忠心,欲将□□对准自己的同族。
随着城头的士兵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就绪的士兵一阵大喊,齐声发力,大开的城门被人推动,轰隆隆的摩擦着地面,像一声大雨将至的旱雷,黎县的城门已经很久没关过了,即便是深夜都在敞开着,黎县虽然地处南梁脚下,但实在穷酸,没什么东西值得偷,没有什么东西被人惦记,几年看不见一个外来人,关不关都是一样,何必多费力气。
而如今百姓看着那扇缓缓合拢的巨门,忽然有种猛兽仰倒的忐忑,似乎护佑着他们几十年的巨兽,忽然闭了眼睛,藏起了爪子,再也无力与外敌抗衡,守城的士兵多了两倍不止,日夜换防巡视,日落之后,熄灯禁门,不许百姓外出,若有发现,格杀勿论。
原本百姓还是不信的,以往大晚上出来消食,走街串巷,游荡个通宵都没人管,混的熟了拽着城门小官喝上两坛酒,酩酊大醉都是寻常,哪里说严肃就能严肃到要人命了,若黎县都严峻了起来,那帝京指不准闹成什么样了,直到一个男人夜半被妻子踹出了房门,瑟缩在冬夜的街头,正好撞在巡夜的官兵眼皮子下面:“干什么的!”领头大喝一声,抽刀出来。
那男人却不害怕,憋着一肚子被扫地出门的火气,呸了一口:“扯你娘的狗屁,少在这儿跟我装蛋,佩个刀老子就怕你了,也不知道喝过谁家的酒,吓唬谁呢。”
那领头的是男人的熟人,时常聚在一起赌两手,输了请酒吃,哎,对,昨天他们还一起扯皮骂街,说隔壁卖茶的媳妇儿长得丑,连马都配不上,如今城门关了,他还闲出脾气了。
领头的男人好像一夜之间不认识他了,脸上杀气腾腾,没有丝毫与他玩笑的模样,一板一眼地说道:“宵禁时间,严禁外出,违者,杀。”
男人瞧他绷着一张脸,被自己骂了一句还蹬鼻子上脸,他可不惯着没事找茬的人:“来来,想砍是吧,”男人将脖子抻了过去,点了点颈侧:“往这砍,砍准了,今夜砍不死我,你他娘的是我孙子。”
这句话放在平常谁都不会当真,但现在那男人到死都没看清,溅出来的血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血光在黑夜里不明显,冒着体内带出来的热气,顺着刀锋扬起,洒在了家门口,女人听见动静披着衣服出来,在看见门外的血溅三尺,一声惊叫扑了过去,可她无论怎么哭喊,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也不会转回来看她一眼。
她不过是嫌弃他一身酒气,俩人绊了两句嘴,一气之下将他踹了出来,谁能想前一眼还是个大活人在骂她泼妇,再一看就能天人永隔,却不知道,世事无常,来的就是这么毫无预兆。
女人见巡夜的官兵要走,悲愤交加追了上去:“他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杀人!”
领头的脚下一停,转回身,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大人有令,严禁外出,违者,杀。”
女人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我在黎县住了三十年,怎么不知道有这个规矩。”
“那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有这个规矩。”领头的见她不走,领队转了回来,女人被围在中间,心里还在悲痛欲绝,脸上泪痕斑斑,哪里知道害怕,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你们说是傅大人的命令,有证据吗,你叫他出来亲口跟我们说,不然我看这封城令八成都是假的,是你们公报私仇,滥杀无辜,我要去找傅大人理论!”女人推搡着要往外冲,可一介女流哪里抵得过官兵的力气,一把长刀捅进了她胸口,将她一声哭腔掐灭了,女人柳絮一样倒在男人的胸口上,软塌塌的身子还残留着余温。
领头人连杀了俩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只要躺在地上的不是自己,谁都无所谓,一阵孩童的哭声,针尖似的扎进耳朵里,领头人眉头一皱,抬眼望去,门口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大概是目睹了方才的血案,正哭着往这边跑,刚要收刀入鞘的手,忽然停住了。
这个孩子那么小,谁养活他呢,不如斩草除根,来个痛快。
扬起的刀锋还未落下,就被人紧紧抓住了,来人不会武功,双手绵软,却是打定了主意要保这个孩子,硬是扣着他的袖子,没染血的刀锋再次沾上人命。
领头人不耐烦地瞧瞧过去,脸上一愣,沈煜趁着他发愣的功夫,一把将孩子护在怀里,身上不知是冷还是怕,腿脚都在发抖,蹲下就起不来,可眼神却坚定的发亮:“谁给你们的胆子,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公子不要多管闲事。”领头人对沈煜还算客气,没有一刀斩了他的脖子。
沈煜自从将李小扔给了傅怀远,本以为从此能干净地了断,可回家之后才发现,李小那张脸梦魇似的,缭乱的他食不对味,睡不踏实,练了一下午的字,写的七拧八歪,终于不堪忍受,被他撕成了两半,揣着满心的郁结出来散心,没成想晚回去一会儿,就碰见了官兵杀人。
他是个胆小的人又被沈老爷叮嘱过,不要跟官府打交道,一直躲着没出来,直到听见那孩子的哭声,悲惨凄清,无助彷徨,让他想起了五岁那年,柳絮纷飞,大门外,他生命中两个最亲近的人,到最后也没回头看他一眼,走的那么决绝,那么毫不犹豫,好像自己是个拖累,生怕粘上了就甩不掉。
他看着俩个人背道而驰的背影,哭的张皇无措却不知道该去追谁。
街坊邻里都说他命苦,摊上两个爱慕虚荣的爹娘,吃不了苦却偏偏要往一起凑,生了孩子又耐不下性子去养,丢给一把年纪的沈老爷,真是造孽。这不过够了黎县没金没玉的日子,终于一拍两散,一个要出门走商赚大钱,一个要另寻夫家享清福,不过,听说他母亲运气不错,仗着一张脸生的好看,嫁给了一个州府的都尉,还是个正位夫人,从此前呼后拥,仆从下人,要多少有多少,再也不用给他洗尿布了。而他爹赚了满桶金银,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却忘了黎县还有一个爹和一个等他回家的孩子。
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水才会向低流。他不甘心一辈子窝在这,最后娶一个胸无点墨的妻子,俩人相顾无言地过一辈子,最后还是要嫌弃他家门清贫,一走了之,有时候读书是没什么用的,可不读又不行。
人的一辈子,只有去拼去争才能站得更高,什么圣贤,什么清高,淡泊名利从来都离他太远,也从来都是妄谈,人生路上没有名利加身,寸步难行,只有功成名就他才能保住一家团圆,只有一举高中才会让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双亲,对他另眼相看,后悔将他舍弃,到时候他就挺胸抬头地说,我不仅荣耀了门楣,光复了祖上的仕途,还有你们比不了的权利与地位。
只要他想,一切都可以翻云覆雨,为了这四个字,他可以不择手段。
李小,她哪里都好,就是给不了他想要的。
“沈公子让还是不让?”领头人见他半响没吭声,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手上的刀刃往下落了几寸。
“你们说是傅大人的意思,白纸黑字的封城令呢,怎么不敢贴出来让百姓们看看!”沈煜大概这辈子的骨气都用完了,紧紧护着泣不成声的孩子,一点退缩都没有。
领头人被他这么一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纷纷看了同伴一眼,他们确实看见过封城令,但是没有官印,具体因为什么他们当然知道,自家主子都被人劫走了,官印还在他身上,一个没有官印的封城令就如同空口说白话,可明知道是假的,他们也得照做。
沈煜是个读书人,这点把戏瞒不过他。
领头人神色略有缓和,手上的刀却没有放下:“沈公子不要难为我们,把那孩子交出来,念在沈老爷为黎县传书授人的份儿上,我们也不会难为你。”
这句话,可谓是一条生路给了沈煜,沈煜非但没接还强硬了一句:“我要见傅大人!”
领头人见他不识好歹,再不跟他废话,手起刀落就要朝他砍去。恰在这时,一个人拨开官兵,居高临下地站在沈煜身前,常光禄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沈公子,傅大人你是见不到了。”
“他怎么了?”沈煜心里一紧,傅文韬能给他想要的,不能还没兑现就化作泡影。
“他被人劫走了,说起来,还是沈公子引来的人。”
“我没有!”沈煜生怕被人诬陷了,忙急着将自己撇开:“你血口喷人!”
“那两个贼人好厉害,”常光禄却不理他,犹自说道:“杀了傅怀远,救走了李姑娘,又劫走了傅大人。”
沈煜没注意到,常光禄对傅怀远已经不以傅公子相称,只听见了那句杀了傅怀远,救走了李小,这么说,她没事,她还活着,或者她还没被傅怀远欺负了……
“那封城令……”沈煜豁然松了口气,既然傅文韬都被人劫走了,哪里还能下什么封城令。
“当然是我写的。”常光禄没打算瞒着他。
“你们……”沈煜脸上一急,想造反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常光禄打断了
“没有办法啊,沈公子,下官的家眷小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这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沈公子在这儿,刚好解了下官的难题。”那现在坐镇知县府衙的白面鬼,似乎很是忌惮那夜的两个小贼,傅文韬被劫走了,他真的一动都不敢妄动,他不便出面就让自己想法子将傅文韬救出来,他哪里有那本事,李家医馆现在就是个是非之地,谁去谁死,他会找人自己就不会找个人吗,把沈煜带回去,那白面鬼一定会奖赏自己。
见沈煜要反抗,常光禄哦了一声:“忘记告诉沈公子,方才我已经叫人去请沈老爷了。”沈煜脸色一变,只听常光禄道:“来啊,请沈公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