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坑洼不平又积了一层碎雪,夜狸子四蹄深一脚,浅一脚跑起来很颠簸,这匹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脾性又骄傲,不懂得慢是什么意思,傅文韬差点没把晚饭颠出来,文旌也好不到哪去,腹上插了一把刀,在肚子上搅和了一路,疼出了一身冷汗。
“臭马,赶着去当爹啊,疼死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地方,文旌冲着马嘴掐了一记,夜狸子经常她掐着嘴皮子,常肿不消,嘴皮子都比一般马厚实些,掐起来越发有手感,也越发有脾气,它仰起头反抗地嘶鸣,尥开蹶子耍无赖,傅文韬被它甩的上蹿下跳,抓那都不是,哎呦连天的叫唤起来。
文旌怕给他颠出个好歹,薅着领子将他从马背上揪了下来,这一下已经是她仅存的力气,拿刀的手控制不住在颤抖,傅文韬瞧她满面苍白,虚汗涔涔的模样,小心跟着她走了几步,瞄着她的脸色,趁她力竭虚乏的空挡,倏地转头就跑。
文旌沉甸甸的意识,惊了一下,迈步就要追,眼瞧着傅文韬跑过街角没了影,就看见他撞邪了似的,满脸惊惧从街角退了回来,面前没有刀,没有剑,却好像看见了索命的厉鬼,那“厉鬼”白衣素袍,一头黑发垂在身后无风而动,压着一股不动生风的锋锐,傅文韬不敢挡其锐,踉跄着退回来,直到退到了门口,白初九猛然发力将他踹了进去,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傅文韬捂着胸口滚了两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文旌视线不清楚,直到白初九走到了身前,她这才吃了一惊。
方才夜狸子出现的时候,她猜到是有人来寻她,可文沭方给了她一刀,巴不得她死在陆执名手上,不会掉转头再来救她,文珩也不会管她的死活,最多来一句,文家没有废物,回不来就永远别回来,唯一在乎她的就只有兄长了,就像小时候自己每次晚归,总是他等在门口,满脸焦急地找自己回家,兄长眉目俊朗,时常笑脸相迎,不像眼前的人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白初九是淮亲王府的贵客,只管照顾淮亲王妃的病体,多余的事从来不插手,更没有出来寻人的道理,一声“怎么是你”还没问出来,一股尖锐寒凉冰锥似的直冲肺腑,她脆弱的意识晃了一下,左摇右晃了半天,到底还是撑着墙壁站住了,白初九冷眼旁观,并没有伸手扶一把的意思,这位郡主就像铁打的身子,哪怕命悬一线都能吊着一口气,从不用旁人帮衬,受了再重的伤,关起门来自己舔一舔,第二天还会活蹦乱跳。
被人扶惯了,就会忘记怎么走路。这是文珩对她说的。
虚汗打湿了衣裳,她没力气说话,扶着墙壁往内院走。
傅文韬在她手上,陆执名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他会想办法,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出城,明日一早,黎县会封锁城门,严令进出,这不是长久之计,黎县再偏远也是北齐的地界,封城等于断了百姓的活路,也会引起其他州府的注意,不出六七日帝京就会察觉。
陆执名是替南梁办事,虽说事先是想保全傅文韬,替南梁做内应,可如今捅了篓子,他会报给南梁知道,往来消息一来一回还要几日,那位二殿下她拿不准什么脾气,但如果换做是她,不能为自己所用,就要忍痛割爱,断臂保命。
还有时间准备,文旌盘算了一下,她现在需要处理伤口,然后睡上一觉,养足体力,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回到房间浑身松懈下来,虚汗打湿了后背,这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壶对嘴就喝了下去。这壶水还是她前日灌的,一直没换,按理说应该早冷透了,可入口的茶水不冷不热,喝到胃里极是舒服,水里不知道混了什么,甘甜温润,像喝了烈酒,一股热气从气海窜出来,郁结在胸口的寒气顿时散了。再一看,床铺被铺的整齐,连一个褶皱都没有,一副等人来睡的模样,床头上剪子、水盆、布巾、咬棍一样不少地堆在那,白初九不声不响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需要她说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周全细致,是他的做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文旌抹了一把嘴,一步一挪地蹭到床上,扶着床沿呲牙咧嘴地坐下。
“你那匹马好歹还没丧良心。”言下之意,她虽然时常一把糠草喂了了事,时常虐待它,可好歹对她忠心耿耿,一路千里而来,闻着她的味道寻到这里,相较之下,你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我以为它都快被你收了。”文旌一路驭马回来,看它浑身毛色雪亮,柔顺光滑,体态健硕,一定是得了精心照顾,竟比自己在家的时候还壮了几分,若不是他精心照顾,夜狸子才不会跟他出远门。
“文珩让你来的?”文旌隔了半响,有些期待又所谓地问了一句,她好久没见过他了。
白初九没说话,通常是对的事情,他从来懒得说一个字。
他难得还能想起有个女儿,文旌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若不回去呢。”
白初九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转述了文珩的意思:“王爷说了,可以用酥眠针弄晕了带回去。”
一听酥眠针三个字,文旌胆子没硬起来,白初九是个用药的好手,尤其以酥眠针最拿手,上面不知道淬了什么东西,划破皮肉就能弄晕人,堪比见血封喉的毒药,却没毒药来的痛快,人是晕过去了,可醒来以后浑身上下麻的厉害,手脚就像不是自己的,吃饭都掉饭粒,当年在云州城,她砍了陆执名的胳膊,自己也没讨好,被他蛟霜打中了双腿,正如文珩说的,若她能靠自己爬回去,淮亲王府才有她的一席之地,十三岁她终于爬回了家。
陆执名的蛟霜毁了她双腿筋络,没日没夜疼的她钻心刺骨,眼看就保不住了,文珩没用宫里的太医来给她诊治,请了涅生堂的堂主,不巧,堂主不在家,只吩咐白初九来照看一二,白初九也是费了心思,用汤药养着她的底子,每日三次用真气帮她疏导寒气,温养筋络,真气入体与蛟霜相克,刀子刮骨似的疼,白初九便用酥眠针替她止疼,她扬言自己不怕疼,但白初九出身医家,满心都是让病人少吃苦,自然听不进去她的话,宁可让她说话打结,吃饭嘴漏,到后来,可以站起来的时候,白初九将酥眠针换成了柳条,逼着她在院子里走路,若走不动了就抽她一下,医家最懂哪里是痛处,不用多少力气就能让她长记性,那段时日,王府内外噼啪乱响,混着她的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现在想起来,酥眠针和柳条都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不想回去?”白初九走到她跟前,盯着她发虚的脸色。
“我为什么要回去。”文旌本来胆子已经软了,一听这话又陡然提高了声音,他当自己是什么,想见就见,不想见就能把她送去通州,好几年都不让她回来。
“那你做这个干什么?”白初九袖子一抖,两半东西掉在了她眼前,那是被烧裂了的玉石,被她扔在了门口的雪堆里,没想到竟被他翻了出来。入帝京城门需要各地州府核发的通行玉令,上面标注了此人来处与去处,做的什么营生,真品她是没有,看多了仿个样子总没问题。
白初九见她不吭声,冷着脸从袖子里掏出个白瓷的药瓶,放在了床头,她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挺不住了叫我。”说完,转身就走,文旌沉声叫道:“等等。”她抓起咬棍扔了过去。
她什么时候活回去了。
白初九深深地瞅了她一眼,拉开房门出去了。
她没有让别人处理伤口的习惯,狼狈的模样不需要第二个人看见。
方才一番话说的分了精力,现在一静下来,伤口就变本加厉疼起来,文旌靠在床上,先将右手咔擦复位,一手撕开伤口的衣服,血色顿时暴露出来,这还不是最凶险的,匕首在腹部堵着,血流不出来,一会儿□□,血流如注那还是轻的。
她拧干了布巾,轻轻在伤口周围擦拭了几遍,铜盆里的水不过拧了两遍布巾,已经满是猩红,她拿过白初九留下的药,瓶子很是精巧,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咬开瓶口上的塞子,文旌左手拿着药瓶,右手握住了匕首,眼神陡然一沉,猛地发力将匕首拔了出来,按捺了许久的鲜血,终于一泻而出,顷刻间染红被褥,滴答滴答地从床上滴下来,她将瓶子里的药,对着伤口洒了上去,药粉透白,触到伤口却不疼,凉意顺着伤口散开,顷刻就止了血,她将伤口用纱布缠了两圈,待一切处理完,身上也没了力气。
四肢软绵,思绪发沉,软绵绵地靠在床角,手上还握着犹在滴血的匕首。
那匕首锋锐无匹是她亲手做的,送给文沭的生辰礼,涟亲王叛乱那年,她跟着文珩去江南整军,他们还在云州城,什么都不明白,也什么都看不透,直到云州被围困,涟亲王叛出北齐,引敌军兵临城下,直到她用流箭,射穿了那男人的胸膛,她才恍然惊觉,岁月静好,原来只是一场空梦,也是在那一战里,她断了陆执名的右臂。
看着匕首上“长乐”两个字,可以想见,文沭肯定杀了她都不解恨,一如她对陆执名的恨之入骨。
也好,早晚都要挨这一刀,如今死里逃生,她再也不欠什么了。
夜色深重,灯火摇曳,药效在体内起了作用,文旌没撑多久就睡着了。
细雪飘落,落在地上窸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