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树影下,傅怀远木头似的杵在五步之外,脖子上一柄长刀,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肉,身后有人,只是身量瘦弱,被傅怀远当了个严实,唯有一双眼睛从傅怀远的肩颈处露出来,欺风卷雪比刀锋还亮。
“都住手,住手……”傅怀远声嘶力竭喊了一句,没了力气,颤颤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听她的,都听她的……”
傅文韬吓得脸色一白,差点没晕过去。
傅怀远半宿受尽了折磨,身心俱疲,谁承想,他前夜刚见过自己的爹,还是个完整无缺的人,不过几个时辰,再看见他爹,就已经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顿时委屈地哭了出来。
文旌懒得听他鬼哭狼嚎,用手臂勒了他一把,将他哭声勒了回去:“想令公字活命,傅大人就把路让开。”
傅文韬犹豫了,人在选择的时候会下意识犹豫,文旌却连短短瞬息都不给,扫见傅文韬的犹豫,手腕果断一转,雪亮刀尖猛地贯穿了傅怀远的肩膀,杀猪似的惨叫平底乍起又戛然而止——刀尖被人狠狠从皮肉骨缝中抽出,一弧鲜血泼洒而出,瞬间点着了傅文韬的急火:“退下,都退下!”此人是个疯子,那双躲在傅怀远身后的眼睛,阴森恐怖,漆黑肃杀是个说到做到,没有半分客气和犹豫的人。那些官兵应声收刀入鞘,原地待命,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他呢。”文旌视线一转,落在陆执名身上。
傅文韬看见陆执名就头皮发麻,自己尚且要捧着这位北君的臭脚,他哪里肯听自己的:“姑娘有所不知,他不是我府中人,你也瞧见了,我说的话他不会听的,你高抬贵手,刀下留人!”
傅文韬不是傻子,哪怕走投无路也想转着脑筋留个后手。
文旌目光一冷,不甘落后,手上也用了几分力,直看的傅文韬肝胆俱裂:“大人只要诚心相求,他就会听你的。”傅怀远脖颈一痛,有种要掉脑袋的感觉,情急之下,见他爹腻腻歪歪,恨不能跳起脚来:“爹,你快让他住手,快住手,我还不想死!”说着,生怕他爹不管他死活,对着四下的官兵叫道:“你们这群废物,想害死我吗,都给我退下,快退下,当心我宰了你们!”
傅怀远哭喊之下,伤口血流更甚,傅文韬实在不忍多看,终于妥协似的大手一挥,将官兵都撤走了,陆执名却没买他的便宜账,见陆执名还坚持要动手,傅文韬一下扑了过去:“大人,大人,犬子在贼人手上,求大人网开一面,手下留情。”陆执名本可以一掌挥开他,可不知道傅文韬哪里来的力气,死揪着他不放,正好在他掌下挡路。傅文韬被他推的一个踉跄,生怕他一怒之下动了手,复又黏了上去,忙小声道:“大人放心,只要小儿无事,我立刻封锁城门,保证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傅大人是第一天为官,不懂什么叫斩草除根吗,这俩人深夜潜入内院,一道城门能拦得住吗,今夜既然来了,就都别想走。”
“若保不住小儿,大人就别怪我翻脸无情!”傅文韬见软的不行,索性来了硬的。
陆执名没想到还能被他要挟,脸上表情可谓跌宕起伏,精彩至极,可碍于事情还要他去办,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文沭得了自由,双腿不听使唤,一个没站稳跪在了地上,陆执名手上寒气,顺着脖子扎进了他体内,冻僵了四肢百骸,连眼睫上都白了一片。
陆执名眯着眼睛,负手打量了片刻,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讨厌。
文旌暗松了一口气,架着傅怀远挪到了文沭身旁,傅怀远行动不便,一瘸一拐,若不是她架着早就摊成了一堆烂泥。文沭缓了两口气,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还未等他站稳,一个人就被甩进了他怀里:“带她走。”
文旌将李小推了过去,没了后顾之忧,一会儿动起手来更方便。
“你……”文沭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俩人都蒙着脸,但这份目中无人的轻狂,无所畏惧的胆子,放手一搏的死拼,除了她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
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可她为什么还活着。
千百滋味,万般痛处,疯狂地涌向他的喉咙,他长了几次嘴,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失望。
“走?”陆执名狞笑一声:“二位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大人,授人以柄,走还是留我说了才算。”文旌说着,随后双眼一弯,笑言道:“况且,陆大人要一个什么都没听见的人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陆执名瞥了文沭一眼,此人轻功不俗,却性子莽撞,若不然也不会被自己察觉,他是什么都没听见,可不能说没有威胁。
“二月初一,陆大人想干什么,还用我多说么?”这句话不喾一道惊雷,陆执名和傅文韬双双色变。陆执名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文沭抓住机会,带着李小飞身上了屋顶,正准备要跃下墙头,溜之大吉,脚步却顿住了。
“阁下认识我吗?”陆执名不在理会文沭,跑了还可以再抓。
他眯了眯眼睛,此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还没自报家门,对方就一口一个陆大人,叫的很是顺口。四君名头响亮却甚少有人见过他们,南梁百姓尚且认不出四君是何人,更遑论一个外人,南梁帝君有事差遣,都会派专人前来通传,除了四君贴身的小吏,外人想见一面难如登天。
“陆大人贵人多忘事,我可是一直都记得。”文旌一边说着后退了两步,带着傅怀远往门口挪了过去。
陆执名哦了一声,迈步跟上:“那阁下是哪一位?”
文旌不答反问:“那不知楚大人又是哪位?”
陆执名脸色一沉,他起初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俩个人是来自南梁还是北齐,究竟有什么意图,听她这么一问,倒是不怀疑了,只是二殿下交代过,不要提起楚大人的只字片语,只怪他当时嘴快。
文旌见他面色阴晴不定,难以启齿,嗤地一笑:“原来,陆大人也是替人卖命。”
“卖命又如何,总好过阁下要在这送命。”陆执名一步当先,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手上蓄力待发。
文旌又退两步,戒备地盯着对面如临大敌的俩个人,语气不甚和善,两句话的功夫,文旌已经退到了门口,但生路越是接近,她越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陆执名并非口出狂言,也不会轻易放她走,可她有傅怀远在手,牵一发而制全身,要想将她留下,唯有在她逃跑的瞬息,有机可趁。
“今夜我耐性不佳,不想与北君闲聊,大人若想与我交心,怕是要改日再约了。”文旌一脚迈过门栏,盯着陆执名越发阴诡的眼睛:“我不喜欢会粘人的狗,若我发现有人跟踪,傅公子的小命……”文旌眼看着就要全身而退,紧要关头,一柄寒光忽然从障人眼目的死角,斜刺而出,文旌整个人被刀身直插腹部,她身形一晃,牙尖咬破了嘴唇,拿刀的手猛地一抖,陆执名掐住须臾的空挡,双手从袖口翻出,自下而上推了出去,那劲力一路直逼,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文旌在瞬间知道自己漏了破绽,不敢硬接,用傅怀远挡住了自己,陆执名却没有收手,寒霜盘旋而上,强横霸道地冲了过来,傅怀远浑身气血顿时冻住,残留的半分生气在眼底扩散消失,僵直地倒在了地上,脸上还挂着不可置信。
傅文韬猛地扑了过去,将那冻成干的人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远儿!我的远儿!我的孩子……”
“你干什么!”屋顶上李小眼睁睁看着文旌被团团围住,下意识挣脱文沭的手,转身就要冲下来,被文沭不由分说拉了回去,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转瞬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阴冷寒气透过傅怀远的躯体,灌进了文旌的肺腑,寒霜袭过透骨之痛,渗进骨缝血脉,四肢尽皆麻木。
陆执名被人要挟不能一展身手,憋屈的火冒三丈,转眼间,风水轮流,他率先动手,不分敌我地冲了过来,有人上阵帮衬,也被他视作阻碍一掌震飞,恨不能大杀四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文旌眼前阵阵发黑,心知以现在的处境,她讨不到半点好处,逃之夭夭才是上策,可她如今已经入了套就不能退,有时候,生死一瞬,往往拼的就是孤注一掷。
陆执名步步紧逼,她忍着腹部的绞痛将长刀竖直上提,银光划过刀身,像刀尖上落下一滴清泉,嗡鸣的刀刃万年开了封,卷起漫天残雪,化作一道弧光冲天而起,呼啸着咬上了陆执名仅剩的左手。
这招项天斩是她从文珩那学来的第一招,也是最难学的一招,刚猛无双,力透山脊,非泛泛之辈能抗,到现在她都差点火候,可在云州城也是她用此招砍断了陆执名的右臂。
用刀的人招式刚猛,内劲全无,那本该割肉削骨的一剑,只划破了衣服,擦着陆执名的脖子飞了过去。俩人擦肩而过,陆执名趁其不备,探手一抓,正抓住了文旌来不及躲闪的右肩,文旌只觉得肩上压下了千斤重的冷铁,还未等她反应,咔嚓一声骨节错位,右手顷刻间失去了知觉,长刀脱手而落,文旌剧痛中急中生智,左手一勾将落到刀剑抢在手里,继而半点犹豫都没有,头也不回,长刀直奔傅文韬砍了过去,眼看着在十步之外的人,移行换影到了眼前,傅文韬惊惧之下,眼看着刀锋抵上了他的脖子。
陆执名瞳孔剧颤,终于在那含光掠影中抓住了什么,空荡荡的衣袖下,右臂隐隐有些发疼:“你没死。”
“大人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呢。”文旌一把将脸上的布抓下来,一股甜腥从喉间涌上来,被她强行压了下去,看着陆执名悔之已晚的模样,忽然笑道:“大人是不是后悔白鹭山上没一刀捅死我,反而一脚把我踹下去,不过幸得河神他老人家不收我,才能让大人他乡遇故知,好好与我叙旧一场。”
陆执名可以不管傅怀远的死活,可他不能不管傅文韬,傅文韬知道所有事情,还是南梁重要的眼线,好不容易将他摆在了帝京的棋盘上,没走上一步就前功尽弃,陆执名怕是要心疼死。
陆执名被她摆了一道,脸色别提多阴郁:“没想到,光明磊落的淮亲王府,也会干这种挟人做质的勾当。”
“陆大人忘了,兵者,诡道。”文旌不再跟他废话,剑锋逼近了傅文韬的脖子:“把路让开!”
“郡主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刀下去就什么都没了。”陆执名阴沉着目光,悄无声息逼近了一步。
“我得不到,大人也别想得到,没有他,许多事淮亲王府不一定查不到,可南梁没了他寸步难行,大人若不信,咱们就试试。”陆执名见她刀锋闪了一下,眼皮抽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擅自妄动,他盯着文旌退到了门外,身上的内功却没收,他倒要瞧瞧挨了一记蛟霜,她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了。
长街漫漫,她双腿绵软,若不是傅文韬撑着,她早跪下了,陆执名也不会听她的话,不让动就不动,他会一直跟着她,就像恶狼跟着落单的猎物,不会上口就咬死,而是把猎物生生耗死。
“郡主方才大动干戈,透骨之痛怕是要忍不住了吧?”陆执名瞧她动作间凝滞缓慢,再看她脸色透白,阴测测地笑道:“不若这样,我帮你取出透骨钉,你把人还给我,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我这个人不喜欢占小便宜,退一步有什么意思,不如大人就此作罢把人交给我,待我解决了此事,大人也好过在这儿跟我虚耗,早日回南梁复命岂不更好?”
此话说的与骗三岁小孩无异,傅文韬是南梁费尽心血才布下的一颗棋,折在他手里是吃不了兜着走,还有脸回去复命,找死还差不多,陆执名说了一句屁话,文旌就还他一句废话,俩人各不相让,正当俩人僵持不下时,一阵马蹄声在无人街头传了过来,清脆稳健,空荡荡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头,有点诡异也有点熟悉,文旌耳朵一动,觉得这声音有点像那匹吃里扒外的马,直到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奔到近前,文旌才眼前一亮。
夜狸子奔过她身边,四蹄如飞,一点没做停留,文旌顾不上它是跟谁来的,见马如见救星,立刻挟着傅文韬飞身窜上了马背。夜狸子是难得的良驹,跑起来一日千里,神速不减,陆执名眼瞧着这头畜生,撒开四蹄就跑过一条长街,转眼就要没了踪影,两步飞身追上,文旌坐在后面,背后空门大开,陆执名运了十成功力,手掌都挂上了霜色,本以为得手的一掌却被人中途截死了,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素衣白袍,衣角翻飞,旋身与他对了一掌,功力不深却很淳厚,清冽干净,犹如溪流绵延了十余里,将他掌风化了个干干净净,陆执名一击未中,再一寻人却不见半个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