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默然,他从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后来干脆做了道士。虽然是生活所迫,但从人伦角度而言,的确放弃了对父母和家族的责任。
“在前隋大业年间,魏公本是隋朝小吏,炀帝自然是你的君主,魏公却降了李密,可谓弃其君;后来又降了唐,再弃其君;魏公受隐太子建成厚待,隐太子死后,复又降了秦王,三弃其君。老僧说魏公您是无君之人,魏公以为然否?”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魏徵冷冷道:“在法师眼里,魏徵竟是这种人么?”
“非也。”法雅正色道,“魏公以道入儒,讲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主为四方之主,臣下为天下之仆,却不是某一个君王之仆。魏公做官,为的是天下百姓,君主有选择臣子的权利,臣子同样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在魏公的眼中,没有君,只有天下吧?”
魏徵怔住了,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个老和尚,心中有如惊涛骇浪般起伏——这个老和尚,竟然是真正懂得自己的人!
只怕到了现在,所有人还都不理解,魏徵当年劝谏李建成尽早诛杀李世民,而建成失败后,李世民为何轻松放过了他,反而大力提拔。因为只有李世民、魏徵、裴寂、房玄龄这些人,才真正明白当年兄弟之争对刚刚建立的大唐朝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场灾难!
唐朝甫立,民生凋敝,玄武门兵变前又是连续三年的旱灾,朝廷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而鼓励农耕、恢复生产这样的国家大事却始终无法有效实施,无他,朝廷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被兄弟俩夺位这样的大事所吸引。
在魏徵焦虑如焚,提议建成尽快解决李世民,腾出手来稳定民生的时候,房玄龄等人何尝不是也为此焦虑?当时朝廷里,有远见的大臣都倾向于尽快解决兄弟争端,哪怕以极端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李世民对此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理解魏徵,在魏徵的心中,没有君,只有天下。他可以数度背叛他的主人,因为他心里唯一的主人是天下;他可以劝谏自己的主人杀掉亲生弟弟,因为这样做对天下有利;他可以在自己的主人死后立刻投靠主人的弟弟,因为主人虽然死了,天下却还在。
所以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提拔魏徵,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诤臣,一个良臣,一个洞彻世事人心、纲常伦理的智者。只要自己做得对,他就会忠于自己;哪怕自己做得不对,他也会忠于大唐和自己的后代子孙!
魏徵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僧,两个智者的目光平静地碰撞,冒出耐人寻味的火花。
“老僧与魏公一样,无君无父,却装着天下。”法雅幽幽地叹道,“只不过魏公是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僧却是佛家,旨在教化人心,使人心向善,民不敢杀生、不敢盗窃、不敢淫邪、不敢恶口、不敢毁谤、不敢瞋恚、不敢饮食无度、不敢悖逆父母,以求世事和谐。”
“那么,君呢?”魏徵沉声道。
“君,在你眼中是什么,在老僧眼中便是什么。”法雅道。
两名智者谈话的同时,就在他们脚下三十丈的黑暗洞穴中,暗流涌动,阴风阵阵,玄奘和波罗叶在纵横交错的密道中也不知爬行了多久。他们原本被困在一张巨大的绳网中,不过这倒奈何不了波罗叶。他随身带有弯刀,割断网绳,和玄奘爬了出来,然后两人攀绳而上,进入了一间封闭的石室中。
这石室不大,上面开有天窗,从此两人就被困在了此处。所幸崔珏不打算饿死他们,每日都有人送饭,也不知待了多少天。最后还是波罗叶趁着送饭的人疏忽,把吊食盒的绳索悄悄挽了个结,甩上去套住了那人,才攀着绳索爬上天窗。
打晕送饭的人之后,波罗叶把玄奘也吊了上来,两人开始在密密麻麻的洞穴中爬行,这一日忽然感觉前面的洞穴口风声呼啸,急忙钻出来一看,一下子惊呆了——
就在他们面前,是一座高四五十丈,宽有一二里的巨大洞穴!这座洞穴的四壁奔涌出十几条汹涌的地下暗流,冲进正中间的水潭里。那些地下暗流的河道上,到处都是机械关卡,有的暗流下方是巨大的叶轮,湍流冲刷着叶轮,轴承转动,带动一扇门板那般大的齿轮,而齿轮还连着手臂粗细的铁链,往复运动。这些铁链足有几百条,长达数百丈,纵横交错,延伸到幽暗的地底深处。
他们还见到一座巨大的水磨,安置在几条激流交汇处,这水磨上下六层,每一层都有十几张叶轮,在水力带动下旋转的力度各不相同。而水磨中间却是一根巨大的钢柱,足有十几丈高,人站在下面就如同蚂蚁一般。那钢柱穿透顶上的岩石,也不知伸到了哪里,看上去通天彻地。
按他们爬行的距离可以估测,这座兴唐寺的地底,已经完全被凿空,尤其是正中间这座有十几条暗流汇聚的地下洞穴,几乎就是一座大型机械动力中枢。如此庞大的架构,古往今来可谓闻所未闻。
玄奘和波罗叶的心里更是沉重,怪不得崔珏说他自己和空乘各自负责一摊,仅仅地下这座工程,就比建造兴唐寺的难度大上百倍不止。如此大的手笔,可知他们的图谋有多大了。
看来这座洞穴的工程早已经完工,不须人力就能自动运行,他们在地下待了这么久,没见到一个人影。四周的岩壁上开凿有孔洞,手臂粗细的横木插在孔洞中制成阶梯,绕着岩壁盘旋了好几圈。幸好岩壁上还凿有上百座石龛,里面放着陶罐,估计罐中是燃油之类,灯芯有儿臂粗细,上百盏灯烛照得整座地下洞穴灯火通明。
两人从一处洞穴跳到栈道上,顺着栈道向上走,走了整整一圈半,距离顶端不到十丈时,忽然隐约听到人群的喧闹声。波罗叶找了找,才在栈道上方发现一处洞穴,声音赫然正从洞穴中传来。
“法师,怎么办?”波罗叶问。
“只要有人,就能搞清楚这座地下世界的秘密。看看去。”玄奘道。打量了一下,这洞穴高有八尺,两人谁也够不着,最后波罗叶蹲在地上,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先爬进洞穴。玄奘趴在洞穴口把僧袍卷成一股扔了下来,波罗叶拽着僧袍也爬了上去。
洞穴内幽暗无比,人的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嗡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两人不敢打火折子,一点一点顺着洞穴往里爬行,波罗叶手持弯刀爬在前面。两人累得气喘吁吁,足足爬了半个时辰,眼前忽然现出一抹光明,人声更清晰了,竟似乎有无数人在嗡嗡地说话。
“法师,只怕到了贼巢了。”波罗叶兴奋无比。
“噤声。”玄奘低声喝道。这洞壁这么窄,再小的声音也会被放大,一旦被里面的人觉察,那可就惨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前爬了五六丈,就到了一处“天窗”上,这天窗有三四尺宽,底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从里面投射上来,在洞壁的顶上照出一大团光晕。两人悄无声息地爬到“天窗”边缘,探出脑袋一看,顿时惊呆了。
下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这座牢笼有半亩地大小,用粗大的木栅栏分成十几个小隔间,中间是过道,每个隔间里都有七八个人,总共居然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分门别类,有些隔间里是男人,有些是女人,还有些是老者,甚至有几个里面是孩子!
这个“天窗”正底下的隔间里,有十几个男子或躺或站,一个个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其中几人正蹲在一起说话,听那方言,应该是河东道北部朔州、代州一带的。天窗距离地面接近两丈,超过两个成年人的高度,因此牢笼顶上并没有栅栏,从天窗可以直接跳进去。
两个人探头看了片刻,一脸不解,想说话又不敢。犹豫了一会儿,玄奘轻轻敲了敲石壁。声音一响,牢笼里的人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顶上多了两个人,顿时喧哗了起来。
“好汉,好汉,快救救我们!”一个中年男子狂喜,朝他们招手大叫。
“嘘——”玄奘低声道,“别说话,低声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俺老家是代州唐林县,到京畿道做买卖,路上遭了劫,被砸了一棍子昏了过去,醒了就到了这儿。”那个中年人压低了声音道。
“俺也是。”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道,“俺是岚州静乐人,正在家里打谷场睡觉,不知咋的醒了就到这儿了。”
玄奘和波罗叶面面相觑,这也太邪门了。难道是崔珏把这些人掳来的吗?他掳这么多普通百姓作甚?
“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所在?”波罗叶也问。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懒洋洋地道:“你俩都别问了,这里我估计是地下的山洞,我被囚禁的时间最长,已经一年了都没搞清楚,别人更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人?”玄奘问。
那汉子嘿嘿一笑:“我是定扬天子手下的校尉。”
“定扬天子?”玄奘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刘武周。”那汉子低声笑道。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刘武周曾经被突厥封为定扬天子,估计他手下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不过除了刘武周自己,隋末的其他反王谁也没拿他这天子当回事,因为突厥封的天子太多了。当时颉利可汗还以为天子是汉人的一个高官,凡是投靠自己的汉人割据势力就封为天子。梁师都、郭子和都当过突厥的天子,连李渊也险些享受这一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