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跟着刘武周和宋金刚侵入河东道,没多久就在柏壁被李世民击败,部队溃散,两个王爷逃了,我们有几百个弟兄没法逃,就躲到山里当了山贼,这么多年打家劫舍,过得也算快活。没想到三年前,太原府发兵围剿,都做了俘虏,后来有个贵人把我们买了下来,接着就被五花大绑,黑巾蒙眼,带到这里的地下岩洞修建工程。”这名定扬天子的前校尉、曾经的山大王、后来的苦力、现在的囚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弟兄们累死、受伤死了上百人,工程修好后,就被囚禁到了这牢笼里。”
“其他人呢?这里还有你的兄弟吗?”玄奘问。
那汉子仰头看见了他头顶的戒疤,忽然笑了:“没了,隔三岔五就会有士卒来带走几个。原来是个和尚。嗯,和尚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到了这里,不过你如果不是他们的人,那就算倒了大霉了。这里的监工他妈的不是人,会活生生折磨死你的。而且这里处于地底,四周封锁严密,密道交织,你根本逃不出去。”
玄奘眉头紧皱,正想再问,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冷笑,有人喝道:“下去——”
两人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腿脚被人抬了起来,身子嗖地朝“天窗”跌了下去。两人惨叫一声,拼命抓住天窗,身子悬在了半空,只见背后的洞穴里出现两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那两个黑衣人愣了愣,可能没想到这两个家伙身手如此敏捷,随即拿脚在他们手上一踹,两人手掌吃痛,闷哼一声,双双跌了进去。下面的人惊叫一声四下躲闪,两人实实在在地摔在了地上,只觉五脏离位,难受得险些吐血。
那两个面具黑衣人朝下面看了看,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怎么有个和尚?咦,这个还是个胡人!奇怪,难道有外人潜入?快去禀告大总管!”
两人掉头钻进石洞,向外面爬着走了。
玄奘和波罗叶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嘴里发苦,怎么没注意身后呢?其实这也怪他们,这么庞大的地下洞穴,动力中枢,两人转悠了半晌没见人影,可真的就没有巡逻队吗?
“两位,恭喜咱们做了同僚。”那位前校尉懒洋洋地笑道。
两人爬了起来,均是无言以对。
玄奘看了看周围,隔壁几个牢笼的男男女女都漠然注视着他们,目光里痴呆、麻木,没有丝毫感情。他不禁奇怪:“他们抓这么多人关在这里究竟作甚?”
“男人自然是做苦力了。”前校尉哼了一声,“你们想必也看到九龙口的机械枢纽了,那么庞大的工程便是靠我们的白骨堆出来的。”
“原来那个地穴叫九龙口。”玄奘点了点头,“那这些女人和孩子呢?”
前校尉摇头:“老子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人隔不多久就会带走一些人,从此一去不回。今天只怕也该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声,随即嘎吱一声响。玄奘二人从栅栏里探出半张脸朝过道外侧看去,隐约可以看到几百步外,有一道铁门打开,门口传来对话:“大总管有令,带两名强壮男子。”
一个仿佛是看守的声音道:“嗯,验过了。老黄,回头给大总管美言几句,老子都七八天没出去了,好歹让出去透口气啊!”
“好啊,回头你在赌桌上输我三十贯,我就替你美言。”那人笑道。
“屁。老子这个月的差俸都输给你四贯了。还让不让人活?”那看守恼怒不已。
门口响起哄笑声:“谁让你把自己的轮值拿来当赌注?你就老老实实地再值守半个月吧!”
波罗叶喃喃道:“他们的差俸居然这么高,一个看守,居然比正四品的高官还多。”
“正四品高官月俸多少?”玄奘问。
“四贯二百钱。”波罗叶张口即来。崔珏当初因为建造兴唐寺耗费太大,引起朝廷关注,波罗叶被魏徵派来时,特别查询了不同品级官员的俸禄。
玄奘吃惊,这崔珏到底掌握着多大的财富?连一个普通狱卒的收入都比得上四品高官,只怕他真的比朝廷还富有。
正在这时,四名戴着獠牙面具的甲士已经到了他们所在的牢笼前,打开栅栏门,其中两人手持长刀警戒,另外两人手里却拿着根长竿,长竿一端是一个绳圈。两人冰冷的目光朝里面扫视一圈,众人畏畏缩缩地躲到了角落里,缩着脖子蹲下。
玄奘和波罗叶傻傻地站在中间,有如鹤立鸡群。
两名面具甲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手中长竿一挥,正好套在玄奘和波罗叶的脖子上,使劲一拉,两人的脖子被勒紧,立足不稳,被扯出了牢门。门口的两人咔嚓将牢门锁住。那长竿有一丈长,两人伸长胳膊腿也踢打不到对方,但波罗叶怀中藏有弯刀,正要把手伸进去,玄奘狠狠踢了他一脚,拼命眨眼。
波罗叶顿时会意:“我们这是要被带去见这里的大总管啊!”
于是不再挣扎,和玄奘老老实实地被那四个人用长竿套着,推攘了出去。一路经过过道,看到左右牢笼里的囚犯,竟有二三百人,玄奘的目光缓缓掠过一群衣衫褴褛、身子瘦弱的孩童,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山腹之中,不知人间变迁,不知日月经行,所有的光明只是靠着山壁上闪耀的火把和油罐,巨大的火焰噗噗地闪着,被拉长的人影剧烈颤动,有如阴司幽冥。
玄奘二人被四个面具甲士押送着出了这座牢笼,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通道,地面和四壁开凿得很是平整,弯弯曲曲走了二里路,到了一处峭壁边上。那峭壁旁放着一座和在空乘禅院里看到的坐笼一般大小的笼子,顶上吊着手臂粗的铁链。
四名甲士用长竿把两人推进笼子,然后松开绳圈,抽回长竿,关上了铁门。随后一个人拽过挂在崖壁上的一根绳子摇了摇,头顶不知多高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铃铛的鸣响,接着便听见嘎嘎的锁链绞动声。
两人乘坐坐笼已经有了经验,急忙坐稳,抓住周围的铁栅栏。果然,坐笼一阵摇晃,开始缓缓上升,波罗叶喃喃道:“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鸡了。”
“为何?”玄奘好奇地问。
“您难道没觉得,咱们如今就像笼子里的鸡吗?”波罗叶苦笑,“连续乘了两次坐笼,我心里有阴影了。”
玄奘哑然,低头看了看底下,顿时一阵眩晕,只怕已经升起十几丈高了。他急忙闭上眼睛,喃喃念起了经。波罗叶看得很是佩服,这和尚,当真镇定,这当口居然还能记得清经文。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坐笼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到了山壁中间的一处洞口。洞口有两名面具甲士,一言不发地将坐笼转了过来,门朝着洞口,拉开铁栅栏门,示意两人出来。玄奘率先钻出坐笼,随即那甲士一扬手,给他套上了头套。
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脖子又被套上绳圈,被人用长竿拉着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默然无声地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弯,只觉眼前异常明亮,隔着头套也能感受到强光。
“玄奘法师,别来无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玄奘侧耳听着,只觉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怎么敢如此对待法师?”那人呵斥道,“快快摘了头套。”
“是。”身边的甲士恭敬地道,随即呼的一声,头套被摘掉,玄奘眼前一亮,才赫然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个干净的房间。这房间有窗户,窗外透进强烈的光亮,看样子竟是到了地面。旁边的波罗叶也被摘掉了头套,睁大眼珠子打量四周。
地上放着一张坐榻,榻上还铺着软垫。坐榻中间摆放着一张黑楠木茶几,一壶清茶正散发出幽幽的香雾,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水。火炉旁则是一张小小的食床,上面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而坐榻的内侧,却趺坐着一个面容瘦削、皱纹堆叠的老和尚。玄奘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光亮,这才看清那老僧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法雅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