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匆匆地就往门外跑去,院中的温泉水仍在咕嘟嘟地响,充满硫黄味的水雾笼罩在小溪上,蜿蜒而去。而院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轰隆隆的,仿佛有数百人在同时奔跑。绿萝甚至听到了甲片撞击的哗啦声。
“这是铠甲的声音!”绿萝陡然一惊,经历过乱世的人,自然对这种军队的甲胄叶片碰撞声不陌生,这分明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甲士急速奔跑时的声音!
“快,大将军有令,半炷香之内赶到山顶布防!山顶共扎营七座,轮值防守!”
远远传来粗犷的呼喝声,甲胄碰撞的声音更大了,沉重的脚步声轰隆隆的,有如滚滚闷雷在菩提院旁边滚过去。
“皇帝终于到兴唐寺了……”绿萝怔怔地想,“可玄奘哥哥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兴唐寺中,还有一拨人也在搜寻玄奘的下落。
摩诘禅院位于兴唐寺中风景最佳的一处地段,紧靠着李世民下榻的十方台,这里正是秘书监魏徵住的院子。皇帝正兴致勃勃地在空乘、郭宰等人的陪同下游览兴唐寺,可作为心腹重臣的魏徵,却猫在禅房里,愁眉苦脸地研究着地上摆放的几件破烂货——两根烧焦的竹篾、三片手掌大小的焦黄纸张、一团细细的钢丝、两张残破的羊皮……
“魏公,”刚刚从蒲州任上紧急调过来的晋州刺史杜楚客走了进来,一看魏徵的模样,不禁摇头,“还没有查出端倪?”
“是啊!”魏徵揉了揉太阳穴,烦恼地道,“那两个鬼卒焚烧后,只留下这么点东西,我实在想不通,若是人为,它们怎么能够在半空中行走,又落到指定的位置?”
杜楚客笑了:“你没想过真是幽冥鬼卒?”
魏徵看了他一眼:“老道我当了十几年道士,对幽冥之事自然知道很多。我既然查,就是把它们当作人为来看待。”
杜楚客是杜如晦的亲弟弟,跟魏徵交情深厚,两人说话随意,当即哂笑:“是不是当道士久了,你自己知道所谓的幽冥都是骗人的?”
魏徵哼了一声:“老道可不会砸自己的饭碗,说不定过几年我致仕,还要重操旧业,给人卜卦算命呢。我是这样想,幽冥之事不管有没有,那绝非人力所能干涉,可我既然干涉了,就得从人为这个角度考虑。排除了人为,其他的就不在咱们掌控之中了。”
“这话不假,无论如何,必须保得陛下安全。”杜楚客也严肃了起来,“你看出什么没?”
“你看这两片纸,上面有字迹。”魏徵拈起一片递给他。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杜楚客一字字地念了出来,皱眉道,“有点像是佛经之类。”
“没错。你学的是儒家,对佛教不大涉猎,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一句经文。佛经中讲,地藏王菩萨本是无量劫以前的一位婆罗门女子,‘其母信邪,常轻三宝’,因此死后堕入泥犁狱受苦,婆罗门女便在如来像前立誓:‘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转世成为菩萨之后,他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一直在泥犁狱里度化众生。”
“你这道士,对佛家竟了解得不少……”杜楚客喃喃道,“可这纸片又有什么玄机?”
魏徵苦恼地道:“老道也是无解啊!综合看来,这两个鬼卒有些像纸扎的明器,可有几个问题,一,纸扎明器如何能飞行?二,如何能让它恰好落在指定位置?三,如果说其腹部内有灯火,有些类似孔明灯,为何箭镞射穿之后,却不燃烧或者坠毁?”
“还有一点,它们居然能够说话!”杜楚客补充了一条。
魏徵看了他一眼:“这点老道已经解决了。”
杜楚客眨眨眼:“怎么说?”
“腹语。”魏徵冷笑,“纸扎明器说话,根本毫无可能,在当时的环境下,唯一的可能就是说话的人藏在我们中间,用腹语来说话。高明的腹语完全可以让人摸不清说话者所在的位置,还以为是这两个鬼卒在说话。”
杜楚客骇然:“你认为是……”
“法雅!”魏徵毫不犹豫地道,“这老和尚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博学多才,无所不通,懂个腹语不奇怪。最后他发出的那团金色光芒,类似一种障眼法,借以烧毁明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杜楚客,“如果从人为的角度来解释,就只有这种法子了。”
杜楚客沉默片刻,喃喃道:“如果真是人谋,这人的谋划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这么周密的谋划,看来是要咱们一步步坠入陷阱呀!”
魏徵哂笑:“咱们早就坠进去了,如果老道没猜错,这兴唐寺就是最终的龙潭虎穴,包括那个县令郭宰也甚为可疑,说时值春忙,民力虚乏,县城内狭小逼仄,上表请求陛下入住兴唐寺。看来这份奏表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再加上裴寂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可以借着兴唐寺的佛气来压制鬼气,陛下就欣欣然地进了人家的套中。”
“我明白了。”杜楚客严肃地点头,“原来你和家兄让陛下把我调到晋州,有这等用意。”
“不错。”魏徵点头,“对方经营了这么多年,只怕霍邑、晋州已经是铜墙铁壁,晋州刺史的位置拿在裴寂女婿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这才趁着陛下发火,把你调过来。你的任务就是坐镇霍邑。霍邑的城防我已经让尉迟敬德安排了两名校尉接手,但民事方面他们不便干涉,你这几日就待在县里,一应调动必须亲自掌控。”
“明白。”杜楚客点头。
“玄奘找到了吗?”魏徵问。
杜楚客脸色有些难看,道:“我带着人手在寺里找了半晌,没有丝毫消息,连你秘密安插的不良人波罗叶也失踪了。我亲自问过空乘,空乘说,玄奘法师已经于数日前离开了。玄奘曾经居住的院落名叫菩提院,那座院子现在是裴寂居住,在裴寂入住前我亲自进去了一趟,没有任何发现。”
“裴寂……”魏徵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有意思。”他霍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既然咱们看不透对方的布置,就绝不能让他们这么优哉游哉地发动。老道去和法雅和尚聊聊天,刺激他几句。”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并肩走出摩诘禅院,此时法雅应该陪同皇帝去了山顶,两人顺着台阶上行,过了大雄宝殿,没走多远,恰好看见法雅从大雄宝殿中走出来。
“阿弥陀佛,原来是魏相公。”法雅老和尚一脸笑容,远远地朝两人施礼。
“法师,您没随着陛下去山顶吗?”魏徵有些诧异。
法雅苦笑:“老僧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走到这里,就已经腰酸背痛,只好离开圣驾,去参拜我佛,缓几口气。”
魏徵见这老和尚虽然一脸皱皮,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心里暗骂:你这老家伙腿脚不好?鬼才信。脸上却是一副怜悯的模样:“唉,既然如此,法师可千万注意了,兴唐寺中到处坎坷,莫要一不留神摔了跟头。您老这身子,可经不起。”
法雅笑眯眯道:“老僧六七十岁了,这辈子礼敬我佛,从未作恶,这寺中佛光百丈,哪里会有拦路的小鬼让老僧摔跟头呢?再说了,天下寺庙,一沟一壑,一砖一瓦,无不在老僧的脑中,就算闭着眼睛走也无妨。”
杜楚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位打机锋,魏徵谋略深沉,法雅更是号称谋僧,曾参与李渊的军政机要,这两人比拼起来,哪里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唉,法师啊,只礼敬我佛可是不行的,还要礼敬陛下啊!”魏徵淡淡地笑道,“人间万世,无不在陛下的掌中;一门一教的兴衰,也是看天子喜怒。出家人虽然无父,切切不可无君。”
法雅老眼一眯,合掌道:“阿弥陀佛,魏相公,以老僧看,其实您和老僧倒是一路人。”
“这怎么讲?”魏徵问。
“无君无父,对于老僧只不过是身上皮囊所限,而对于您,却是铭刻于骨。”法雅笑道。
这笑容多少有些尖锐,魏徵的脸色沉了下来:“法师,这话从何而来?我怎么无君无父了?”
“魏公早年出家为道,与老僧一般,是弃了尘缘,说是无父并不为过吧?”法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