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对少将说:“要来,总得先打个招呼。这样突然地来了……况且,对方心里怎么样,也不大明白,真是困难了。”
少将不管,说道:“何必这样认真!”轻轻地拍拍带刀的肩膀。带刀苦笑着说:“没有办法了,请下车吧。”便领导他一同进门去。少将打发车子回去。吩咐车夫,明天天没亮的时候来接。
带刀暂时站在自家房门口,和少将说话,把安排告诉了他。这时候家中人很少,可以安心行事。少将说:“让我偷偷地看看小姐。”带刀说:“也许您看不上眼。如果像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物忌姑娘那样难看,怎么办呢?”少将笑道:“那时候,没有戴草笠,就用衣袖盖住了头逃走吧。正像那小说中所描写的一样。”
带刀引导少将走进落洼房间的围墙和格子窗中间。自己暂时站在帘子前面看守,防有留在家里的人看见。
少将向房间里一张望,但见室内点着一盏幽暗的灯,连帘子和屏风也没有,可以看得很清楚。面孔向着这边坐着的,大概是阿漕吧。她的头发很美丽,白色的单衣上罩着一件有光泽的红单衫。在她前面,靠在柱上的,大约便是小姐了。她穿一件白色的旧衣服,上面罩着一件红色的棉衣,长过腰下。她的脸稍稍侧过去,看不清楚。头的轮廓和发的形状,都是美不可言。他正在张望的时候,灯火熄灭了。
少将觉得失望。但是心底里涌起强烈的感觉:现在这姑娘一定要变成我的人了。
但听得这姑娘说:“呀!暗得很。你的丈夫独自在房中,你早点回去吧。”这声音非常娇嫩。阿漕答道:“刚才有客人来,他出去会客了。我就住在您身边吧。这样寂寞无聊,您一个人害怕吧。”落洼姑娘笑道:“不会害怕的,我早已习惯了。”
少将从格子窗边走出来,带刀迎面就说:“怎么样?要回去么?要我送您回去么?那顶草笠呢?”少将笑道:“你被你那个标致的老婆迷了魂,却来拆败我的事情!”
少将心中想:小姐穿的衣服很破旧,也许看见了我怕难为情?但他已决心同她相会,便对带刀说:“你快喊你那个人出来早点去睡觉吧!”
带刀回到自己房里,高声呼唤阿漕。阿漕回答说:“我不来了,今晚要在这里陪伴小姐。你早些到值班室里或别处去睡觉吧。”
带刀又叫:“刚才那个客人,有话要我转告你。你出来一下子吧!”阿漕说:“到底有什么事呀?不要这样噜苏!”便开门出来了。
带刀一把抓住了她,对她说道:“刚才的客人对我说,晚上下雨,一个人睡觉是不好的,来吧!”便拉着她走。阿漕笑道:“你瞧!什么事情也没有呀!”争执了一会,带刀终于硬把她拉进房去,两人静悄悄地睡觉了。
落洼姑娘独自不能成眠,坐着弹筝,信口吟道:
尘世茫茫皆可厌,
深山洞里觅安居。
此时少将把格子门上的木片巧妙地旋开,钻进房间里。落洼姑娘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被他一把抓住不放。
拉开格子门的声音,被陪着带刀睡在隔壁房间里的阿漕听到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想走出去看看,却被带刀抱住,起身不得。阿漕说:“你干什么?隔壁的格子门响,让我去看看就来,放我吧!”
带刀说:“是那只狗吧。或者是老鼠吧。没有什么事,不要大惊小怪。”他不放她走。阿漕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所以说这种话。”带刀说:“我并没有什么心事,睡觉吧!”他紧紧地抱着她躺下了。
阿漕挣扎着说:“啊呀!这算什么呢?讨厌!”她挂念小姐,心中焦灼得很,然而动弹不得。带刀紧紧抱住她,女人气力小,无可如何。
这一边,少将拉住落洼姑娘,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抱着她睡了。落洼姑娘异常惊诧,浑身发抖,只是嘤嘤啜泣。少将对她说:“我知道你嫌这世间苦辛,特来替你找一处不闻尘世忧患的安静的山洞似的住家。”
落洼姑娘想,这是谁呢?想是那位少将了。她就想起自己的服装粗陋,尤其是裙子很龌龊,恨不得就此死去,只管吞声哭泣。少将看到她那身世飘零的模样,也觉得不胜伤心,便默默无言地睡觉了。
阿漕睡的地方很近,隐隐地听到落洼姑娘啜泣的声音。她猛然想起:“大概是那位少将偷偷地进去了!”她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却被带刀按住,起身不得,便骂道:“你把我拖住在这里,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我通宵不安呢。你这种人,真是全无人情的!”她用力想摆脱带刀抱住她的手而爬起身来。带刀却笑着对她说:“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样样事情都要问我,我哪里吃得消?你想想看吧,现在小姐房间里,大概有强盗走进去了,有一个男人走进去了。如果这样,你现在进去,怎么办呢?”阿漕说:“不!怎么可以只当不知呢?这男人是谁?你说出来吧!啊呀!罪过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她号啕大哭起来。
带刀笑着说:“算什么呢?像小孩子一样!”阿漕生气了,认真地说道:“我嫁了你这个薄情人,真是……”带刀说:“老实告诉你,是少将来看望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静悄悄,好么?这也是前世因缘,是没有办法的。”阿漕说:“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姐总以为我们夫妻两人串通的,我真冤枉了!我为什么今晚离开了她呢?要是睡在她身边,就好了。”她还是生气。带刀说:“不会的!小姐一定知道你是不相干的。你不必这样生气。”他使她没有动怒的余地,抱着她睡了。
少将对小姐说:“你这样地不肯对我说真心话,是什么道理呢?我想,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也不至于应受这样的苦痛。我屡次送上的信,没有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我想这恋爱是失败了,今后不再写信。然而每次送出了信,便觉得恋慕之情充满全身,终于不管你讨厌我,定要来和你相会,这真是前世的宿缘。这样一想便觉得你的冷酷反而是可喜的了。”
少将抱着她躺着,一面向她如此分说。小姐觉得羞耻得要死。她单衣也没有穿,只穿一条裙子,几乎是赤身露体,想起了难以为情,眼泪和冷汗一齐流出。少将也体会她这种心情,觉得可怜又很可爱,百般地安慰她,但落洼没有回答的勇气。她羞耻之极,心中怨恨从中拉拢的阿漕。
她好容易度过了悲痛的一夜,东方发白,鸡声啼出了。少将枕上吟诗道:
怜卿通夜吞声泣,
听到鸡啼恨转深。
又说:“你总要答复我。我不听到你的声音是不安心的。”落洼用若有若无的声音答道:
我心忧恨诚如此,
除却长啼一语无。
她的声音娇嫩可爱。以前少将以为她是一个浅薄的女子,现在了解她的真心了。
外面有叫声:“车子到了!”
带刀对阿漕说:“你到那边去通报一声。”阿漕说:“昨夜只当作不知,今朝去通报,小姐总以为我是完全知情的。你这个坏蛋,做出这种事情来,叫小姐厌恶我……”她那种怨恨的神气,竟像一个小孩子。
带刀便同她说笑:“不要紧的。小姐厌恶你,我疼爱你嘛。”带刀就自己走到落洼的格子门边,咳嗽几声。少将就起身了。他把被头拉过去盖在落洼身上,但见她单衫也不穿,怎禁得早寒。便把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走了出去。落洼此时羞耻得很,觉得无地自容。
阿漕觉得非常为难。但是关起门来坐在房里,又不好意思,便走进小姐房中去,但见小姐还睡着。她正在考虑,对小姐怎么说法呢?这时候带刀的信和少将的信一同送到了。
带刀的信上写道:“昨晚通夜身体失却知觉,受尽痛苦,实在迷惑之至。我对你毫无疏略之处。昨天白天也被你怒目而视,以后如何不得而知了。思想起来,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小姐被人冒犯了,你埋怨我,说我是个坏蛋。这样冤枉我,我实在迷惑不解。现在送上少将的一封情书,希望得到回信。在现今的世间,这种事情算得什么呢?用不到发愁的。”
阿漕把少将的情书送给小姐,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封信。昨夜我无心无思地睡着,不知不觉地天亮了。现在我无论怎样分说,小姐总以为我是辩解。但这也是难怪的。那种事情,如果我有丝毫知道,我真是……”
她这话是要表明自身的洁白。但小姐不回答,看她的样子还不想起身。阿漕觉得悲痛,又说:“唉,小姐还是以为我是知情而干这件事的。唉,罪过!我长年服侍你,怎么会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呢?我只是为了小姐一人在家寂寞,所以连那快乐的旅行也不参加。谁知完全没用,小姐不要听我的话,对我绝不理睬。照这样子,我不能再住在你身边,还是让我走了吧。”说罢哭起来。
落洼姑娘听了这话,觉得阿漕确是一片苦心,很是可怜。便开口说道:“不,我不以为你是知情的。只是突如其来,教人难受。况且我的服装褴褛,被人看到,实在太难堪了。如果已故的母亲还在世,我决不会遭逢这种忧患。”说罢也哭了。
阿漕说:“的确是这样。从来继母总是厉害好,但是这里那位夫人的心,实在与众不同。少将也是早已知道的。所以他一定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只要少将的心不变,真是多么可喜的事啊!”
落洼说:“这种希望,我想也不敢想。像我这样姿态丑陋的人,难道会有人看见了爱上我么?况且这种消息传布出去,家法森严的母亲知道了,怎么说呢?她曾经说过,替别人做了活,不许住在这家庭里呢。”她说着不胜恐怖。
阿漕说:“所以,索性走出这家庭就好了。这样地受尽折磨,何苦来呢!人生在世,幸福也许会轮到身上。小姐的命运不会永远是这样的。况且,对方请你这样维持一下,他是会永远思念你,这是很清楚的!”她说得头头是道。
时间过得久了,使者催促回信。阿漕对小姐说:“快快看信,现在无论怎么样考虑,也是没有用的了。”她安慰她,便把少将的信展开来给她看。小姐低着头看,但见只有一首诗:
底事与卿相见后,
恋情反比昔时增。
但是小姐心绪不佳,没有写回信。
阿漕写回信给她的丈夫带刀:“啊呀!真讨厌啊!这算什么呢?昨夜的事情,真是太无法无天,太不应该、太没良心的行为了!自今以后,我什么都不相信你了。小姐实在心绪不好,现在还睡着。因此送来的信,还没有读过。看她的样子,真是懊恼得很……”
带刀把种种情况报告少将。少将以为小姐对他并非那么不快。只因她的服装太简陋,所以看见他的时候难以为情,直到他离去后还是怏怏不快。他很可怜她。
昼间,少将写第二封情书:“你还没有对我开诚解怀地讲真心话,不知怎的,我怜爱你的心越发热烈了。正是:
不肯开诚无一语,
我心反觉恋情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