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马头,顾勇一把揪住陶素衣领:“是三哥让你这么做的?”
“有什么话,等你把伤养好,再说不迟。”蒙恬拍拍杨瑾的肩膀,安慰他说道,“你今夜斩杀胡人首领,按军功当封公士,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人一名,我已吩咐人即日上报了。”
杨瑾焦急地看了一眼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此番他不仅仅低估了胡人的战斗力,也低估了战争本身的残酷,以一百多人硬撼胡人数千铁骑,哪那么容易?这是战争,不是他给弟弟杨旭讲的英雄故事。
说话间,吴卓率另外二十人从另一方向到来。顾勇推开陶素,不由分说,策马便追向杨瑾。
杨瑾似乎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自言自语般地说:“最终,他还是去了!那个人,叫荆轲。”
“是!”一名深有感触的少年声嘶力竭地回答,触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云中城一如平常的平静,完全没有人知道,当城里和栖息在城墙下的百姓们安享晚餐的时候,有一群年轻人正在城外的草原深处与胡人展开一场难以想象的激战,生还者不足二十人,其中重伤者又有十余人。
“杨某不才,首先在此谢过诸位追随,”杨瑾向所有人抱拳,“我本是个不愿看到战争的人。”
“妙计?是何妙计?”蒙恬面色不喜不怒,继续询问。
两军相争勇者胜,但失去理智的不要命并不是勇,而是鲁莽,杨瑾的理智便随着每一刀的挥出,消失一分。胡人首领面带冷笑,双臂挥舞,寒光上下翻飞,滴水不漏地将杨瑾的攻势一一化解。
“如果不是,胡人为何敢屡屡犯境呢?”杨瑾轻描淡写地反问,将所有人问得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至少,我们还不够强大,没有强大到让他们望而生畏,不敢来犯!”
“大胆!”孙毅本就怕实情暴露,见这么多人闯入,官威大发,“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军规?”
想到那些惶惶惊恐的面容,杨瑾不希望再看到昨晚的惨状发生。
“你刚才急急忙忙就走了,现在又气冲冲地回来,”陶素来到杨瑾身旁,关心地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哥哥不会死,”杨瑾强做笑容,“哥哥还要保护旭儿。”
“那现在如何是好?”陶素闻听杨瑾分析有理有据,不由也担忧起来,“护军不信三哥的话么?”
杨瑾道:“属下本是墨家门人,我墨家学说,兼爱非攻,可我……觉得好难……”
杨瑾扑倒在地,吐出带血吐沫,默不作声。
“三哥妙计退敌!就算有过,也应将功补过!”陶素直言不讳地顶撞道。
杨瑾马匹神骏,四蹄腾空,衔着胡人队尾紧紧追赶,杨瑾俯在马背上,耳旁风声萧萧,风中凝固着似乎永远无法散去的血腥气息。一匹垂死的战马在尸体横陈的草原上挣扎着昂起头,对着星空发出最后的嘶鸣,仿佛在对这个世界做出最后的告别。那些身穿秦军战服的尸体,在杨瑾的眼中,仿佛每一具都是田瑞和,他又想起了出征时,问出那句“我们会死么”的少年,也许他也无声地躺在那里。杨瑾想起来夸父寻找真太阳的情景,也许在天明之前,他也会变成一具遗弃在草原上的尸体,倘若再死一次,不知还会不会遇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杨瑾视线中只有胡人首领,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死亡的气息也越来越近。
杨瑾沉思许久,忽然顿足,失声叫道:“糟了!”
治世,要仁,而乱世,要的是野心和铁血。
杨瑾身下战马身经百战,左右腾挪,四蹄疾走,马鬃迎风飘飞,犹如龙腾虎跃。箭矢从杨瑾头顶、身边呼啸而过,但已有二十余人横尸身后,中箭受伤的战马滚倒在草地上挣扎哀号着。
但随后战局立转,胡人开始发威了,秦军发一矢,胡人能射两箭,只是箭抛射而来,准头有限,但杨瑾队伍中也有十多人中箭落马。
陶素众人怒气冲冲地把杨瑾如何看破胡人奸计,如何禀报军情,孙护军如何不予采信,杨瑾无奈,如何以悬殊兵力牵制敌军,其间田瑞和死战身亡,后疑兵之策奏效,诈退胡人军马,直到杨瑾以一己之力怒斩胡人首领,详细讲出。
胡人首领步伐沉稳有力,刀身在手中一振,加快速度向杨瑾奔来,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磨炼出来的躯体显出压倒性的优势,他显然是要结束这场实力失衡的决斗。
杨瑾左格右挡,彻底落入下风,面对每一次进攻,都是面临命悬一线的危机。胡人首领似乎厌倦了一味的强攻,朝杨瑾做了个让他主动进攻的手势,轻蔑的眼神完全没将杨瑾视作对手。杨瑾怒吼一声,毫不客气地举刀向胡人首领砍去,闪烁刀锋此起彼伏。胡人首领轻松迎战,右手弯刀架住杨瑾的刀刃,借弯刀弧度卸开刀势,身形流畅一转,左手短刀横向扫出。
杨瑾双眼噙泪,随他出征的战士相继淹没在胡人的马蹄下,胡人却未受重创。顾勇护甲崩坏,衣衫碎裂,身中数刀,仍旧浑然不觉,奋起杀敌,终于率领十余人杀回到杨瑾身边,护住杨瑾,且战且退。
“将军,属下有一不情之请。”杨瑾摸着杨旭的头,“宅院和仆人,我收下,也好让杨旭有个安身之所,至于田地,我想转赠田瑞和父母。”
杨瑾微微地摇了摇头,顿挫有力地把每个字送进众人耳中:“因为我们弱小。”
皓月当空,杨瑾气喘吁吁,已然力不从心,可是他还固执地握紧战刀,尽管视线中的胡人首领在月光下模糊晃动。
“什么妙计?”陶素好奇地问。
杨瑾迈入营中,对孙毅施以军礼,郑重地朗声说:“请大人下令军马戒备,胡人恐来袭城。”
“将军……”杨瑾不知该如何说明,“昨夜袭城的其实不是胡人,而是……”
“多谢将军指点。”杨瑾欠身道谢。
“可是……将军……”杨瑾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猜测说出来。
蒙恬笑笑:“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就好!来日方长,你先安心养伤吧。”
追杀而至的胡人不明所以,纷纷勒住缰绳,一名首领模样的人从众人让开的道路中走出,好奇地望着不远处的杨瑾,不明白他为何不继续逃命,反而要做困兽之斗。
胡人自幼在草原上生长,年幼时坠马经历不计其数。胡人首领稳住翻滚势头,拧身半跪在地,从腹部拔出短刀,依旧面色从容,可见其凶悍程度。杨瑾自然没有胡人那么敏捷的身手,狼狈不堪地撑着伤腿勉强站起,胡人首领提着弯刀已逼到近前。
顾勇循声望去,陶素策动战马单骑而来,马尾后拖着一条燃烧着的粗大麻绳,长有十数丈,麻绳每隔两尺打一结口,结口上插有火把。
星空下迸发出悠长的撞击声,刀刃之间火花四溅。杨瑾虽然抵挡住了胡人首领迎面劈来的弯刀,可是对方强悍的力量压向受伤的右腿,杨瑾连退数步,以战刀拄地稳住身形。草原上的刀是不讲求招式华丽,唯有实用,胡人首领步伐稳重,每一刀都以瞬间的爆发力为支点,速度和力量结合,犹如晴空霹雳。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顾勇厉声喝问。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胡人为什么要抢我们?”杨瑾出奇认真地向众人问道。
“本来我应该死的。”杨瑾黯然回答。
“若到那时,蒙将军已领兵回城,而且有前车之鉴,夜晚警备森严,”杨瑾肯定地说,“除了趁我军用饭,防备松懈,胡人再无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