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瑾端详地图许久,以山川分布分析胡人布局,最后手指点在地图一处,沉声说道:“云中城外平原广阔,一览无余,若想隐蔽行踪,唯有这一处山阴背后。胡人若要来犯,十有八九藏在这里。”
“胡说,”顾勇率先反驳,高声叫道,“天下都是我大秦的疆土,谁敢说我们弱小!”
只不过,骑弩射程不及步弩,与胡人弓箭比起来,射程相近,只不过弓多为抛射,而弩可以平射,准头要比对方精确得多,缺点却是,上弦速度比不上弓。所以双方还未接触,两军隔空率先以箭矢交锋,箭矢在草原上画出数不清的黑线,一番对射之后,胡人有七八十骑中箭跌落马下,杨瑾的部队暂时打乱了胡人冲锋的劲头。
可惜这次杨瑾没有那么好运,短刀没有刺进胡人首领胸膛,而是扎进小腹。二人双双从马上跌落,翻滚在草地上。
“将军,”杨瑾忽然想起一事,又唤住蒙恬,“将军南征百战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历史上曾经有过以曾为名的一方诸侯?”
杨瑾跪倒在地,将包袱放在身前,声音不卑不亢:“属下前来领罪。”
蒙大将军喜怒未形于色,众人不解其意,不过这个擅自出兵之罪看来是没有了,众人连忙搀扶杨瑾离开。
杨瑾语气忽然高昂,手臂笔直伸出,点指众人:“你!有没有父母?你!有没有兄弟?就算没有,你们是不是也想有一块安身立足的土地?”
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事呢?困扰杨瑾的问题再次闪现,他轻抚战马,战马发出舒服的响鼻。
杨瑾脸上并没有反败为胜的喜悦,反而浮现出寥落的悲哀,仿佛灵魂还徘徊在死伤无数的战场上。
“有点旧,”陶素笑嘻嘻地弹着地图上的灰尘,“三哥凑合用吧。”
“昨晚来的并不是胡人,”杨瑾焦急地辩解说,“定是胡人得知我城夜晚遇袭,故布疑兵引蒙将军出城,乘虚攻我城池。”
夕阳沉下大地,只余地平线上半圆光晕,天边的黑影急速推进,蹄声震颤草原,胡人特有的啸声随风而来。杨瑾圈马,从面对众戍卒,改为面对远处黑压压扑来的强敌铁骑,举弓振臂大喝:“为了我们的家人,为了我们的家园,迎上去!”
“应敌?”蒙恬看了一眼身旁不知所措的孙毅,“护军不是说一切如常,并无敌情么?”
一个士兵问道:“我们会死么?”
蒙恬率军围剿胡人,直到黄昏时分,察觉有异,担心胡人使诈偷袭,遂撤兵回城,却发现城池安然无恙,虽然深感疑惑,可毕竟没有敌军偷袭发生,自然也没有太过在意,可刚刚松了口气,便见杨瑾忽然一瘸一拐闯进帅帐,血染征袍,遍体鳞伤,手中提着一个滴血的包袱,显然里面是颗刚割下不久的人头。
云中城的护军名叫孙毅,正在为整编军队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全无好脸色。杨瑾也不在意,报了到后,前往营地视察军队,赫然发现陶素竟然在列,其中还有不少夜晚并肩作战的熟面孔。
“那就是你知情不报了?”蒙恬微微笑道,“知情不报,擅自动兵,罪上加罪。”
蒙恬笑笑,道:“我也有个弟弟。”
“怕死就滚回家里吃奶去!”身边的士兵深受杨瑾言辞激励,立刻投去鄙视的目光,断喝道,“我们都是大秦男儿,既然前来戍边,怎么能怕死!”
胡人首领见杨瑾一步步落入他的战术计划,瞬间重新由守转攻,弯刀衔接短刃,丝毫不给杨瑾喘息余地。杨瑾的力量和理智都已处在极限边缘,面对扑面而来的道道寒芒,登时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胡人首领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右腿伤处,不待杨瑾反应,又顺势踢出另一脚,结实地踢在了杨瑾的脸颊上。
兄弟正说话间,一人走入房中,竟是蒙恬。杨瑾连忙叫杨旭扶他起身,准备施礼。
“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的兵丁来教我怎么行事了?”孙毅语气不阴不阳,手指敲打桌案,“就算你受蒙将军亲自提拔,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昨夜魔物来袭,胡人定是得到消息,引蒙将军出城,而大队人马趁我军空虚,必来偷袭。”杨瑾担忧地说,“我猜胡人现在应该已离城不远,极有可能待黄昏造饭之时,大举来犯。”
杨瑾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横飞出去,他只感觉天旋地转,混沌般的漆黑几乎要吞噬掉所剩无几的视觉,口中腥咸难当,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满身伤口犹如万蚁噬咬,疼痛难当。
……
一排黑影从天地交接处涌现,太阳的余晖为黑影镶嵌上一条朦胧的金边,在青黄相接的草原上徐徐推进。随着黑影与杨瑾所率领的队伍不断接近,杨瑾清楚地听到身边逐渐加重的喘息声,两队人马之间仿佛出现一道看不见的丝线,这条丝线紧紧缠住年轻秦军的心脏。杨瑾看着身边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中忽然澎湃起一股不吐不快的热流,他策马走出,与众人对面而立。
“昨夜不是胡人?”孙毅冷笑一声,“那是什么?”
“小人不敢,”杨瑾连忙回答,“只是蒙将军率军追击胡人,其中恐怕有诈。”
“你躺着吧。”蒙恬示意杨瑾不用起身,微笑着在他旁边坐下。
陶素为人圆滑,最擅与人来往,向来消息灵通,总是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对军营内的事情了解得如数家珍。向杨瑾汇报了其他兄弟的去向后,陶素意犹未尽地又说起蒙恬将军亲率大军渡河围剿胡人余部。
“为何要降罪于我三哥?”顾勇闯入营房,睚眦欲裂,“若不是三哥,这云中城今晚不知要死多少人!”
杨瑾也流下泪来,哽咽地说道:“我知道!”
杨瑾记得小时候,杨旭被邻家的孩子欺负,他为弟弟报仇,痛打了那个孩子,支持杨瑾的力量是因杨旭被欺所带来的恨。可从一开始,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欺负杨旭呢?难道就因为杨旭弱小?
归根结底又回到为什么要有战争这个问题上。疆场之上,将军一声号令,两军冲锋对垒,刀戈相向,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便要取其性命,仔细想想甚至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不可理喻。
计划骚扰胡人侧翼的田瑞和很快陷入包围,顾勇一队直撞敌军中央反倒误打误撞牵制了胡人的进军速度。胡人收起长弓,以刀枪应战,虽然胡人数十倍于秦军,不过战马腾挪需要空间,能够同时围绕秦军直接刀锋相向的,不过三四人,可终究是以寡敌众,而且胡人以占据绝对优势的人数展开车轮战,顾勇等人形势岌岌可危。
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势让杨瑾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幼稚,也正在摧毁他击退魔物后建立起来的信心。他的确读过兵书,此番阻击胡人的战术也在他的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可惜不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一番,完全形同纸上谈兵。此时的战局,杨瑾已无从把握,只能尽力而为了,毕竟他不是蒙恬,跟随他的区区百十人也不是随蒙恬南征北讨的亲兵。
边关不似中原太平盛世,频有诸多突发事件,军人调动要容易许多,而且杨瑾所部均为戍卒,暂时还不能算是大秦的正规军,军纪自然也稍显松散,平时甚至有屯田士卒一起擅自离开前往围猎的情况。况且昨夜魔物夜袭之后,善后事情多如牛毛,百十人的队伍出出入入,见怪不怪,所以虽有人看见杨瑾带兵离开,也无人理会。
胡人首领全力冲刺,举刀劈落,可身子却突然一歪,杨瑾的刀锋流畅地从他的喉间划过。杨瑾凝视着刀刃的鲜血滴落。胡人首领弃刀,双手捂住喉咙,可鼓动的脉搏挤压着鲜血从指间喷洒而出。
“用火!”杨瑾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撤退!”看到天边血一样红的云渐渐黯淡下来,杨瑾大喜。
杨瑾见孙毅大发雷霆,自己也没有能够说服他的理由,唯有无奈退下,走出营门时,依稀听到孙毅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评价——不知所谓。杨瑾原本以为这种官场习气只在中原地区盛行,不承想在以治军严明著称的蒙恬军中也会出现,心中暗骂这种护军为何没有死在昨晚魔物的夜袭中,胸中憋闷,充满怨气,返回营中。陶素见杨瑾愁眉不展,忍不住上前问询。
“散开!我们意在阻敌!”杨瑾看着己方原本就数量可怜的队伍受创,高声大喊。
“这……我……确实没……”孙毅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确实不知,午后杨瑾确实有通知过自己,若将实情说出,将军定会怪罪。
杨瑾忽然止住战马,回身高喊:“援军已到,胡人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