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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斷橋情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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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四圍一看,只見棲雲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舉頭一看,樹上吊著的,卻是秀英女兒。一時嚇倒,口裡只叫道:「怎麼好,怎麼好!」急叫春嬌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間解了鞦韆索子,放將下來。已是直挺挺,一毫氣息都無了。慌忙走到房中,見了劉萬戶,兩淚如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劉萬戶不知甚麼緣故,問道:「為何事這般慌張?」夫人咽了半日,方說得一句出,道:「女兒縊死了!」劉萬戶聽了,驚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邊,看見兩個死屍,便則聲不得;點點頭,歎一口氣道:「這般醜事,怎處?」細問春嬌,知是施婆做腳。劉萬戶對夫人道:「女兒之死,倒也罷了,但這賊屍卻怎麼處?」因又想道:「這事既是施婆做的,須叫他來設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喚施婆。

那時施十娘五更就立在後門首,等文生下來;再不見鞦韆索子,好生疑慮,不住的走進走出,絕不見影兒,心裡委決不下。忽然間,劉家兩個人走到面前道:「施媽媽,奶奶立等你說句話。」那施媽媽聽了這句話,嚇得面上就像開染坊的,一搭兒紅,一搭兒紫,料道這事犯出來了;又設法兒做個脫身之計,只得硬著臉來見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媽媽道:「並不關我事,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賦詩相約,自家做出來的。」老夫人道:「如今兩個都死了,怎麼處?」施媽媽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都沒有了。同到山石邊一看,連施媽媽也哭起來。劉萬戶道:「做得好事!誰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無可奈何,我家醜聲豈可外揚?卻怎麼弄得這兩個屍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廝得知,人多口多,不當穩便。」施媽媽接口道:「我有個姪兒李夫,原賣棺木為生。他家有兩三個工人。等找去叫他,晚間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本來,把他二人共殮了,悄悄抬到山裡埋葬了,誰人得知?」劉萬戶與夫人都點頭會意,取了二十兩銀子與施媽媽,叫他速去打點。又吩咐道:「切莫聲張。來扛抬的人,都莫與他說真話,若做得乾淨。前情我也不計較你了。棺木須要黃昏人靜,從後門抬進,不可與一人知覺。凡事謹言,不可漏泄。」說罷,施媽媽自出,暗暗的打點停妥。

到得人靜,劉萬戶只叫春嬌開了後門,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廂,單叫李夫進來,把這兩個屍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聲大哭,因愛惜這個女兒,雖有家貨,已死無靠;遂將房中金銀首飾盡數都放在棺內,方將棺材蓋上釘好。老夫人又賞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開土來,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眾人道:「你們抬了這半夜,也辛苦了;你們先自回去買些酒吃。我受人之托,當終人之事,我自埋好了才回。」

眾人取了扛索而回,獨李夫心懷歹怠,因入殮時,見老夫人將金銀首飾放在棺內,約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見過這許多東西。一時眼熱,恨不盡數拿來,揣在懷裡,故先打發了這幾個人回去,再四顧無人,便將鐵鋤把棺蓋著實打了幾下,那棺蓋就鬆開一條縫。原來李夫先前用了賊智,便預準備著這個意思,於釘釘時節,就不著實釘緊,所以一敲就開,再將鐵鋤去於口邊撬將開來,把棺蓋掀開,放在一邊;正要伸手去小姐頭上拔那首飾,你道世上有這樣遇巧的事!一邊李夫去取首飾,一邊文世高遠魂轉來,哼嘰一聲。

那李夫著實吃一驚,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腳,連忙便跑。只聽見呼呼的,有鬼從後趕來,愈覺心慌,負極的往前奔走,一連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口轉頭來一看,並沒一個人影。低頭一看,原來腳上帶了一條大荊棘草,索索的,不住拖著。四邊荒草亂響,不覺疑心生暗鬼起來。李夫原不是久慣劫墳之人,所以一驚便走回去,那裡還再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遍身疼痛難當;又不知何處,舉目茫然。但見淡月彎彎,殘星點點,荒蒿滿眼,古木參天。見自己存身棺內,誰知棺內又有一屍,料是秀英小姐了,抱著小姐的屍首哭道:「我固為卿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對面,抱著只是哭。見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尋死地。忽見鼻孔中微有氣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氣接氣。良久,秀英星眼微開,文生大喜,漸漸扶起,覺音容如舊。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復生,實出意表,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但我父母謂爾我己陷於死亡,無復再生之理,不可驟歸。不若妾與君同去晦跡山林,甘守清貧,何如?」文生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兩人從壙中走出,文生因跌壞,步履艱難。秀英只得幫著文生,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再將棺蓋蓋好,把鐵鋤鋤些浮土掩了棺木,攜了包裹,二人你攙我扶,乘著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來。

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僱了一隻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與船家長幾錢銀子,買些魚肉酒果之類,燒個平安神福紙,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纜開船而去。正是:

偷去須從月下移,好風偏似送歸期。

傍人不識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細知。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載西施遊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歡悅。又是死而復生之後重做夫妻,尤覺不同。只是身體被跌傷之後,少不暢意,每到村鎮,便買些酒肉將息。

過了三日,早到了蘇州地面,文生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轎下來,收拾了包裹,放在轎內。兩人抬到家裡,歇下轎子,請那新娘子出來,那時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說是仙子臨凡。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他獨自當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內房,打掃潔淨,立時買了花燭紙馬,拜起堂來,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寢。從此夫妻相敬如賓,自不必說。

且說老夫人當日打發了這棺材出門,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與他早定得親,以致今日做出醜事來,沒緊要,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心裡又懊恨,又記掛,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尋施媽媽,正要問他埋葬的事。叫人去問,並無人答應。推開門看時,細軟俱無,只乘得幾件粗傢伙。家人忙回復了夫人,夫人愈加傷感道:「恐我與他日後計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

千方百計虔婆子,逃向天涯滅影蹤。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正自歡娛,誰知好事多磨。其時至正未年,元順帝動十七萬民夫,濬通黃河故道,一時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劉福通,以紅巾倡亂,軍民遇害。劉萬戶以世冑人才,欽取調用。劉萬戶無可奈何,只得同夫人進京。經過蘇州,又值張士誠作耗,路途騷動。那些軍士們紛紛四散劫掠,遇著的便殺,有行李的便奪行李。到處父南子北,女哭兒啼,好不慘淒。劉萬戶欲進不能,暫羈吳門。

過不幾日,那張士誠乘戰勝之勢,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面,合郡人民驚竄。文生在圍城中,亦難存濟,只得打疊行囊,挈了秀英,同眾奔出,也投泊到驛中。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人,竟像父親模樣,急對丈夫道:「那是我父親,不知為何在此。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你可上前細細訪問明白。」

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劉萬戶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麼?」劉萬戶答道:「學生正是錢塘。」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萬戶道:「姓劉。家下原係世冑,近因劉福通作亂,學生因取進京調用,並家眷羈滯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不能前進,奈何?」文生聽了這一番話,別了回來,對秀英小姐道:「果係是我泰山,連你母親也來在此。」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裡,急欲上前一見。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復生之人,恐一時涉疑,反要惹起風波,更為不美,且慢慢再作區處。」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親骨肉,一朝見了,如何勉強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暫宿館驛間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嗚嗚大哭,聲徹遠近。劉萬戶與夫人細聽哭聲,宛然親女秀英之聲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獨劉萬戶尚然不信,因說女已死久,必然是個鬼祟,變幻惑人。秀英聞言,細細說明前事。父親只是不信。秀英見父親固執,無計可施,只得說:「父親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大竺峰下,原舊葬埋之處,掘開一看。若是空棺,則我二人不是鬼了。」

劉萬戶依言,吩咐老僕劉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姪兒李夫,掘開舊葬之處,看其有無,速來回報。

劉道領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尋李夫。誰知李夫當夜開棺,恐怕日後事露,夜間就同姑娘逃走了。沒處尋下落。卻問得原先李夫手下一個抬棺之人,領了劉道,到山中掘開上來,打開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劉道方信還魂是真,急急奔到蘇州,細細說知。劉萬戶始信以為實。

然夫人見女兒重生,喜之不勝;獨劉萬戶見女婿是個窮酸,辱沒了家譜,心中只是不樂,幾次要逐開他去,因干戈擾攘,姑且寧耐。到得癸已六月,准南行省平章福壽擊破了張士誠,會伯顏、帖木兒等,合兵進薪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劉萬戶恐王命久羈,急於趨赴,遂攜了夫人、女兒,同上京師。文生亦欲同行,爭奈丈人是個極勢利的老花臉,竟棄逐文生,不許同往。文生卻與妻子依依不捨。

那萬戶大怒,登時把秀英小姐扶上車兒,便對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贅白丁,汝既有志讀書,須得擢名金榜,方許為婚。」說罷,登程如飛而去。氣得那文生嚎陶大哭,珠淚填胸,昏暈幾絕;又思量道:「這老勢利如此可惡,而我妻賢淑,生死亦當相從。」遂緩步而進。

到得京師,那時劉萬戶新起用,好不聲勢赫奕,世高窮酸,如何敢近?傍邊又沒個傳消遞息的紅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況客中金盡,東奔西去,沒個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臘月,朔風凜凜,彤雲密布,悠悠揚揚,下起一天雪來。文生冒雪而往,只見前面一個婆婆,提著一壺酒,冒雪而來,就像施十娘模樣,漸漸走到面前。施十娘抬頭一看,見是文生,好生驚恐,啐了一聲,也不開言,連忙提了酒壺往前亂跑;口裡只管不住的念:「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文生見他如此害怕,曉得他疑心是鬼,便連趕上幾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話與你說。」

那施十娘心慌,也不聽得他的話,見他從後面趕來,越發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兒丟翻在地。連忙爬起,那酒已潑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須怕得,我不是鬼。」連聲道:「不是鬼。」

施十娘仔細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說謊,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實是人,並非虛謬。你卻不曉得我還魂轉來的緣故,所以疑心,我與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釘的,棺上又有土蓋了,如何走得出來?」文生道:「不知那時有甚麼人撬開棺木,要盜小姐首飾,卻值我氣轉還魂,那人就驚走了去。我見小姐屍首,知是為我而亡,」並小姐亦活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進京來何干?」文生道:「誰知小姐父親上京做官,驛中遇著了小姐。岳丈嫌我窮酸,竟強攜了女兒進京,將我撇下,我感小姐情義,不忍分離,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衝寒出來,又訪不得一個音問,卻好撞著老娘。不知老娘為何也到此住?」

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後,我卻心慌懼罪,連夜與姪兒搬移他處,後因我女兒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兒來此,盡可過活。相公既如此無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飯,權住幾時。一邊溫習經書,待功名成就再圖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際,見施十娘留他,真個是他鄉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數十家門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來見了,分賓主而坐,說其緣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媽媽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壺酒燙得火熱,拿兩碟小菜兒,與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廂收拾了一間書房,叫文生將行李搬來。文生從此竟在施媽媽處作寓,凡三餐酒食之類,都是施媽媽搬與他吃。文生本是不求聞達之人,因見世態炎涼,茗不奮跡巍科,如何得再續婚姻,以報劉小姐貞潔?因此下老實讀書。

那劉萬戶在京,人皆趨他富貴,知他只此一女,都來求他為婚。劉萬戶也不顧舊日女婿,竟要另許勢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從,父母苦勸,他便道:「若有人還得我香勾的,我就與他為婚。」萬戶見女兒立志堅貞,只得罷了。一日,黃榜動,選場開,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紀科。

那榜上明寫著蘇州文世高,豈有劉萬戶不知的道理?只因當日輕薄他,只知姓文,那裡去問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這窮酸,如何得有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內事,但劉萬戶小人心腸,只道富貴貧賤是生成的,不知富貴貧賤更翻送變,朝夕可以轉移的;但曉得富貴決不貧窮,不曉得貧窮也可富貴,但時運有遲早耳。奉勸世人不可以目前窮通,認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後,人見他年少,未有妻室,紛紛的來與他議親。他一概回絕,仍用著舊媒人施媽媽,取出劉小姐原贈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隻,遞與施媽媽,煩他到劉萬戶家去,看他如何回話。施十娘即刻領了文老爺之命,喜孜孜來到劉萬戶衙內。衙內人見了施媽媽,俱各驚喜。施媽媽見了老夫人和小姐,真個如夢裡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詩句、香勾,一五一十說了文老爺圓親之意。

合家歡喜道:「小姐果然善識英雄,又能守節。」劉萬戶也便掇轉頭來道:「女兒眼力不差,守得著了。」一面回復施媽媽,擇日成親;一面高結彩樓,廣張筵席,迎文生入贅。說不盡那富貴繁華,享用無窮。文世高是個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頭的事一筆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義,厚酬之以金帛;並他女婿,也都時常照管他。

後來張士誠破了蘇州,文世高家業盡散,無復顧戀,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歸於斷橋舊居,逍遙快樂,受用湖山佳景。當日說他不守閨門的,今日又贊他守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稱羨,個個道奇,傳滿了杭州城內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談,至今燴炙人口不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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