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乘權奮起,而招集士卒,竊據一方以成霸王之業,往往有人,不為難也,然皆僥倖得之,不旋踵即驕橫失之;惟難在既成之後,能識時務,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趨喪亡,不獨身享榮名而子孫且保數世之利如錢郕王者,豈易得哉?嗟乎!此吾過西子湖濱,渴錢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錢,名鏐,字具美,浙之臨安人也。初生時因有怪徵,父母欲棄之,賴得鄰人錢婆苦勸而留,故俗名「錢婆留」。少貧賤,及父母亡後,而孑然一身,愈覺無所為,卻喜他天生的驍勇絕人。此時東西兩浙之鹽務大有利息,但官禁甚嚴,無人敢於私販。錢鏐貧困無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漢子,暗暗販賣私鹽。捕人知風來捉,他卻自恃驍勇,盡皆被他打走,一時不能得他的蹤跡。如此數年,遂不乏錢財忽自想道:「販賣私鹽,此小人無賴事也,豈大丈夫之所為!」正是:
乘時思奮起,雌伏不為雄。
壯志常留劍,指吞吳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間,適值狼山鎮守將王郢等,有功不賞,遂招眾為亂,一時猖撅,勢不可當。此時浙中雖有節度使悾蒞其地,不過虛應朝廷名號;至於謀討之事,竟不能行,全賴各縣鄉勇士團出力。那士團內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臨安人,最有英略。聞王郢作亂,遂欲起兵討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錢鏐訪知,不勝歡喜道:「此吾出身之會也。」遂往投之。董昌見其人物雄偉,氣宇不凡,不勝羨慕;又聞知也是臨安人,同出一鄉,更加歡喜,因用為前部位討王郢。王郢雖一時洶洶,然皆烏合,未經大戰,錢鏐兵至,前後衝擊,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閃爍列旌旗,戰士常隨鉦鼓齊。
贏得將軍封萬戶,滔滔腥血賤輪蹄。
朝廷聞董昌討賊有功,遂補為石鏡鎮將,董昌遂以錢鏐為石鏡兵馬使。自是,董昌與錢鏐之英名著於兩浙。到了中和年間,黃巢作亂,淮南節度使高駢遣一使者來召董昌到廣陵去議事。董昌見他宮尊權重,不敢不往,因帶了錢鏐同至廣陵進見。高駢因說道:「董將軍平王郢之亂,戰功矯矯一時。今黃巢犯順,橫攏中原,將軍既擁重兵,何不從予而討平之?亦一代之奇勛也。不知將軍有意否?」董昌聽了,一時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駢因又說道:「此大事也,非魯莽應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復我。」正是:
思深能勝敵,審處可談兵。
不是同謀侶,何須強用心?
董昌因謝而辭出,與錢鏐商議。錢鏐道:「往討黃巢,固英雄之事,然從人牽制,未必便能成功。況鏐觀高公,不過虛揚討賊之名,實無討賊之意,不若以捍御鄉里為辭,歸而圖杭城以為根本。此實際也。」董昌聽了,大以為然。到次日,因進復高駢道:「以昌僻鄉士將,得從壇制旌節,進剿黃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雖亡,而餘黨尚潛林伏谷,末將若執量隨徵,倘潛伏者一旦復起,乘機鄉里,則是後效未見一班而前功早已盡棄,故躊躇而不能立決也。望台相教之。」高駢聽了道:「將軍所思,實老成之見。既是這等。請回罷。」
董昌既還石鏡,兵馬漸多,以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緩圖;不期過不多時,忽聞朝廷命路審中為杭州刺史,董昌因驚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則我鎮將無能為矣。再相攘奪,未免傷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據之?彼聞吾先至,懼而不來,則聲色俱可不動。即敢於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實亦無奈我何。」算計定了,即領兵將入據杭州,自稱都押司知州事。正是:
如機不妨先下手,事後方知志過人。
杭州刺史路審中,正興興頭頭要到杭州來上任,不期才到得嘉興,早有人報知:「石鏡鎮將董昌,已入據杭州,自稱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審中聞知,不勝驚懼,道:「董昌,鄉團也,自恃討王郢之功,往往橫行,補為鎮將,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復入據杭州妄稱押司,此豈知禮義之人之所為?我若到任,與之爭辯,必遭其辱;莫若歸奏朝廷,再作區處。」因而回朝。正是:
兩人計較都相似,更看何人勝一籌。
有人報知董昌,董昌大喜,以為得計。錢鏐因說董昌道:「天下事,雖可強為,然名分不正,終難服人;人不我服,禍之根也;路審中奉朝命而來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將軍乃以兵將之強,先人而據之,使路審中畏懼不敢至而逃回,此等舉動,實於名分有傷,雖朝廷微弱,不能興師討罪,倘草莽又有仗義英雄,如將軍奮起者,一旦執此以為口實,不知將軍何以應之?」正是:
英雄料事多周匝,絕倒當牟都押司。
董昌聽了大驚道:「吾一時造次,實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錯,卻將奈何?」錢鏐道:「將軍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則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錢鏐道:「要正也還不難。小將見鎮海節度使周寶,庸懦人也,況又多欲。若遣將吏,多齎金幣,請於周寶,求其表奏朝廷,以將軍為杭州刺史。彼若肯請,則朝廷無不從之理。朝廷命下,則將軍名正言順矣。」董昌聽了大喜,因急遣將吏多資金幣,清於周寶。寶果庸懦貪財,雖明知董昌據杭之為僭竊,卻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賂,遂欣然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為杭州刺史,則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錢鏐一計定杭州。
憑君漫論經邦事,謨什勝算有誰儔?
朝廷見節度使表奏,以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實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後,十分敬重錢鏐,百事皆聽他張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盜,竟陡升了劉漢宏到浙東來做觀察使。你道這劉漢宏是個甚麼人?原是充州人,乘黃巢之亂,遂在江陵起而為盜,一時黨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擾,因徵東方諸道兵討之,漢宏恐不敵,因而諸降。朝廷見其降,遂以為宿州刺史,漢宏又怪朝廷賞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東觀察使,他既到浙東,又嫌浙東偏僻,因遣弟劉漢有,與馬步軍都虞候辛約,共將兵二萬,屯於錢塘江上。欲謀兼併浙西。
一時報到杭州,董昌聞知,不勝驚恐,道:「劉漢宏,大盜也。與黃巢共擾中原,為害不小。今坐擁浙東之重兵。而遣將以窺浙西,吾杭兵將雖有,恐非其敵,為之奈何?」錢鏐道:「劉漢宏雖為大盜,騷擾中原,實未逢勁敵,今又輕覷浙西,遣將來窺,好生無禮。請乘彼未備,痛擊之,令其片甲不還,以振先聲,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錢鏐領兵三千,駐紮錢塘江口以御之。
錢鏐既至江,以探知劉漢有與辛約,懼立營對岸,因想道:「彼眾我寡,與其旗鼓相當,方與對敵,又不若乘其未備,出其不意而擊之,必獲全勝。」這一夜,恰又值大霧漫大,錢鏐遂率眾兵乘霧渡江。比及登岸,而劉兵尚熟睡不知。錢鏐遂指揮將士,奮勇殺人。劉漢宿與辛約夢中驚覺,但聞得滿營中喊聲動地,鑼鼓震天,只嚇得魂膽俱亡。忙忙走起,止帶得幾個貼身將士,跨馬出後營而逃,那裡還顧得營中的事。突然被劫,將士尤主,惟有逃竄而已;逃竄不及的,俱被殺死。二萬兵馬,早已喪去七八。正是:
紛紛兵甲自天來,將令軍聲四散開。
任我揮戈誰敢遇?招搖羽扇識雄才。
劉漢宏聞知兵敗,不勝大怒,道:「錢鏐何人?敢乘機襲我,殊可痛恨,誓必擒而斬之。」因又命上將王鎮,統兵七萬,往取杭州。王鎮既至杭州,訪知劉漢脊之敗,是立營江岸,為其乘霧所襲,非對敵之故,因遠遠屯兵於西興,先打了一封戰書,責董昌暗襲劉漢行之罪,單索錢鏐出戰,錢鏐既敗劉漢宥之後,料定劉漢宏必遣兵重來,因在江之上下灣曲處,看了兩條渡兵之所。今見王鎮打了戰書來討戰,遂批定「來日渡江大戰」。因在江口虛立了一個大營,以為明日交戰之地。王鎮見了,信以為真,激勵將士,來臨陣,必要奮勇,以擒錢鏐,斷不防錢鏐又來劫寨。
不期錢鏐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從虎爪山,下從牛頭堰兩江,悄悄的渡了過來,兩頭殺入西興寨內。孰知寨內將士未曾防備,一時驚起,人不及甲,馬不及鞍,槍刀不知何處,只思量逃走,那裡還敢對敵?錢鏐率眾兵將,逢人便殺,直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王鎮慌忙逃走,竟奔往諸暨,而七萬人,殺死萬餘,其餘星散,報到劉漢宏,漢宏方大驚道:「錢鏐原來英雄如此!須謹防之。」因調兵分屯黃嶺、岩下、真如三處,以為三鎮,固守越州之門戶。
錢鏐因說董昌道:「劉漢宏兩次大敗,已喪膽矣,今調兵分屯三鎮以自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鎮,不但浙西安如盤石,而越州一境,亦將動搖矣。但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時,與錢塘劉孟安、阮結、富陽聞人宇、監官徐及、新城杜稜、餘杭凌文舉、臨平曹信,俱為都將,號稱『杭州八都』。今其人雖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帥之往攻三鎮?」錢鏐大喜,遂領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黃嶺。劉漢宏原約一鎮有事,二鎮往援。今黃嶺被攻,岩下鎮將史並,與真如鎮將楊元宗聞知,俱各引兵來救。及至二鎮來救,而黃嶺己為錢鏐攻破矣。史楊二將既已到鎮,退還不及,只得與戰。怎當得錢鏐驍勇異常,戰不數合,早已鞭打史棄落馬,而生擒楊元宗於馬上矣。正是:
漢宏三敗卻如何?枉費精勤用力多。
強戰不知曾料敵,至今野鬼哭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