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初或因情以離,後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鏡重圓,香勾再合,有自來也。
話說元朝,姑蘇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顏。生來天資敏捷,博洽好學,但因元朝輕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願隱於山林,做些詞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詩酒之情濃。到至正年間,已是二十過頭,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於錢塘門外,昭慶寺前,尋了一所精潔書院,安頓了行李書籍,卻整日去湖上邀游。信步閒行,偶然步至斷橋左側,見翠竹林中,屹立一門,門額上有一扁曰:「喬木世家」。世高緩步而入,覺綠槐修竹,清蔭欲滴,池內蓮花馥鬱,分外可人。世高緣景致佳甚,盤恒良久,忽聞有人嬌語道:「美哉,少年!」世高聞之,因而四顧。忽見池塘之左,台榭之東,綠蔭中小樓內,有一小嬌娥,傾城國色,在那裡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進不敢,只得緩步而出,意欲訪問鄰家,又不好輕易問得。適見花粉店中,坐著一個老婦人,世高走近前,陪個小心道:「老娘娘,借寶店坐一坐。」老婦人道:「任憑相公坐不妨,只沒有好茶相款。」世高見這老嫗說話賢而有禮,便問道:「老娘娘高姓?」老婦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與施家。光大亡過十年,只生得一個小女。因光夫排行第十,人都稱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鄉何處,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蘇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來一遊。」施十娘道:「相公特特來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料到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門樓,是甚麼樣人家?」施十娘道:「是鄉宦劉萬戶家。可惜這人家,並無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歲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驚訝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論起年紀,十八歲,就是小戶人家,也都嫁了,何況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劉萬戶只因這小姐生得聰明伶俐,善能吟詩作賦,愛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與平常人家,必要嫁與讀書有功名之人,贅在家裡,與他撐持門戶,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錯過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見小姐過麼?」施十娘道:「老身與他是緊鄰,時常賣花粉與他,怎麼不見?」
世高聽見,暗暗道:「合拍得緊,今日且未可說出。」遂叫聲咕噪,起身回去,細細思想道:「這姻緣准在此老婦人身上有些針線。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家道料不豐腴,我須破些錢鈔,用些甜言美語,以圖僥倖。」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閨門處女,如何就輕易出口稱贊我?他既稱贊,必有我的意思。況又道:『美哉少年』,尤為難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不知不覺,夢到城隍廟裡;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禱告道:「不知文世高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使就案上硃筆,寫下四句與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細一看,上道:
爾問婚姻,只看香勾。
破鏡重圓,悽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旁邊判官高聲一喝,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仔細思量:「此夢實為怪異,但『破鏡重圓,悽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離,離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區處。」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帶了兩錠銀子。踱到施十娘店中來。
那施十娘正在那裡整理花粉,抬起頭來,見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麼事又來?」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求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當得效勞。」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銀子來,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並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個媒人。」施十娘見他口氣,明明是昨日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卻故意問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說的劉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別家,便可領命;若說畿家。這事實難隊命。只因劉萬戶生性固執,所以遲到於今。多少在城鄉宦,求他為婚,尚且不從,何況你是異鄉之人,不是老身衝撞你說,你不過是個窮酸,如何得肯、尊賜斷不敢須。」便去袖中摸出那兩錠銀子來,送還文世高。
世高連忙追:「老娘娘,你且收著。在下還有一句話要說。」即將後前椅於移近櫃邊,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人劉萬戶園庭,親見小姐坐在小樓之內,見了我時,說一聲道:『美哉少年!』看將起來,小姐這一句說話,明明有些緣故,今日特懇老娘進去,見一見小姐,於中見景生情,得便時,試問小姐可曾有這一句說話否,然而他是深閨小姐,如何就肯應承這句話?畢竟要面紅耳赤。老娘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聰明的人,須看風使船,且待他口聲何如。在下這幾兩銀子,權作酬勞之意,不必過謙。在下晚間再來討回話。」施十娘聽了,笑嘻嘻的道:「劉小姐若沒這句話,你再也休想;若果有這句說話,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弔謊;若弔了謊,卻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反說是輕薄他,日後再難見他的面,這關係非同小可,你不可說空頭話。」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說謊?若是在下說謊,便就天誅地滅,前程不吉。」施十娘見他發了咒,料到未必是謊,即忙轉口道:「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緣何如。若果是你姻緣。自然天從人願;若不是你姻緣,你休癡想,纏我也是無益的。」文世高點首道:「自然曉得。」便回下處。正是:
眼觀旌捷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袖裡這兩錠銀子,安排午飯吃了,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兒.將一個好花盝兒來盛著,慢慢的走到劉家來。正是:
本為賣花老嫗,權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遠當遵。
卻說這劉小姐自見文世高之後,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斷不是尋常之輩。若與他夫妻偕老,不枉我這一雙識英雄的俊眼兒。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與此等之人,更揀何人?但我爹爹固執,定要嫁勢要之人,不知勢要之人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揀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誤過了,豈不可歎?但不知所見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錯過了,日後難逢。」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之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籃兒來到劉家,見了老夫人,道個萬福。夫人還禮道:「施媽媽,久不見你了。」施十娘道:「因家間窮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幾枝好花兒,送與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兒戴。你來的好。」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掀開簾兒,走將人去。只見小姐倚著欄杆,似一絲兩氣模樣。上前忙道個萬福,恰值小姐思憶少年,一一時不知,見施十娘道了萬福,方才曉得有人到來,急轉身回札道:「媽媽為何這幾時不來看我?可有什麼時新巧色花頭兒麼?」施十娘道:「有!有!」連忙開了花盝兒,都是嶄新花樣。一枝枝取出來,放在桌上,卻取起一朵喜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插在小姐頭上道:「但願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的美少年,帶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麼?」小姐笑笑,便隨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嬌送迸茶來,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時受小姐的好處,一些也不曾補報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雖不做聲,卻也不怪他說。施十娘看房中無人,便走近小姐身邊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活,敢在小姐面前說麼?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說,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說了。」小姐道:「媽媽,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話但說不妨。」施十娘便輕輕說道:「小姐!你前日樓上,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麼?」小姐臉色微紅,慢慢的道:「沒有。」口中雖然答應,那意思甚懈。
施十娘見他像個不嗔怪的意思,料到是曾見過來。因又說道:「你休瞞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來見我,說前日見了小姐,小姐稱贊他美少,可是有的麼?」小姐不覺滿面通紅,便不則聲。施十娘知竅,便說道:「那少年郎君是蘇洲人,姓文,真個好一個風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後夫榮妻貴,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頭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料到十拿九肯,又說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從昨日至今,一連來數次,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說話?」那小姐道:「沒有什麼說話,但不知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
施十娘接口道:「他說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據我看起來,這人不是個薄倖之人。論相貌,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小姐若肯應允,老身出去就與他說知。」小姐將頭點了一點,施十娘會意,忙收拾花盝兒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媽媽謹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來見了老夫人道:「小姐還要幾枝好花兒,明日再送來。」說罷自去。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語,私房計較有姦情。
施十娘出得門來,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見了施十娘欣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個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細細說一遍,喜得那世高渾身如蟲鑽骨癢一般,非常快樂,道:「小姐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一首詩,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詩,或求他信物一件,以為終身之計。全仗維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當晚一夜蝗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綾汗巾一方,磨濃了墨,寫七言絕句一首於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前。
寫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與施十娘,道:「煩老娘寄一寄去,千萬討小姐一個回信。事成重重相謝。」
施十娘袖了詩又揀幾枝好花兒,假意踱到劉家來,見了老夫人道:「今選上幾枝花兒,比昨日的又好,特送與小姐。」說完了,便望小姐臥樓上走。小姐見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見禮。施十娘四顧無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條汗中兒,遞與小姐。小姐打開一看,卻是一首詩。仔細看來,大是鍾情的意思,又見他寫作俱妙,越發動了個愛才之念,看了不忍釋手。施十娘見他這般不捨,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還要問你求件信物兒以為終身之計。」小姐聽罷,便從箱子內,取出親手繡的一條花汗中,拿起一枝紫毫筆,就題一詩於上。云:
英雄自是風雲客,兒女蛾眉敢認仙。
若問武陵何處是?桃花流水到門前。
題完詩,就遞與施十娘。十娘道:「你兩個既是這般相愛,定是前生結下的夫妻;但不知道這詩中可曾約他幾時相會?」小姐道:「我詩中之意,雖未有期,卻隨他早晚來會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銅牆鐵壁,門戶深沉,卻教他從何處進來?」小姐聽了,沒做理會。施十娘是偷香竊玉的老作家,推開窗四圍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後門,緊靠著這花園牆內棲雲石邊。小姐,你晚間可到石上,垂過一條索子來,教文相公執著索子,攀著樹枝,便可進來。」小姐道:「恰好有條鞦韆索在此。且喜這石畔有一株老樹,盡可攀援,諒無失足之虞。」
兩個計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隻穿得半新不舊的繡鞋兒,遞與媽媽,道:「以此為驗。」施十娘袖了繡鞋兒並花汗中,起身作別。臨行時,小姐去奩妝裡取出金釵一股,贈與施媽媽,道:「權作謝儀,休嫌菲薄。」又叮囑了幾句,送至樓門口。正是:
情到相關處,身心不自由。
和盤都托出,閨閣惹風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許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賀喜!天賜良緣!我今日為你作合,你休負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中、繡鞋兒,遞與文世高。世高一時見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勝。再看詩意,不獨情意綢繆,而詞彩香豔風流,更令人愛慕。看了繡鞋兒,纖小異常,又令愛殺。正在仔細玩弄之際,忽然想起夢中城隍之言,「若問婚姻,只得香勾」之句,遂歎一聲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見夫妻真五百年結就的,不然,一見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中、繡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還有好處哩,約你晚間相會!」並從牆上掛索之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連叫謝天謝地,走到寓所,換了一套新鮮衣服。
等到黃昏,街鼓微動,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時,只聽得牆頭上果有鞦韆放過來,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弔住索子,扒上牆頭,慌慌張張,攀著一枯樹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斷,從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時喪命。只道是:
兩地相思今會面,誰知樂事變成悲!
施十娘見文生跨過了牆,只道落了好處,竟自閉門而睡不題,小姐見文生已上牆頭,正欲相迎,忽知跌下竟不動了;急走近身邊一看,見牙關緊閉,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氣息也無。小姐慌了手腳,一霎時滿身寒顫起來,欲待救他,又無計策、只得又去口鼻邊摸一摸,氣息全無,身上愈冷了。悽惶無措,不覺兩淚交流,一則恐明早父母看見屍首,查究起來,譴責難逃;二則文生因我而亡,我豈有獨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將鞦韆索自縊而死。正是:
可憐嫩蕊嬌花女,頓作亡生殞命人。
且說春嬌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幾次叫他,也不就起來。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縊而死,竟睡得過不亦樂乎。老夫人不見春嬌出來取麵湯,隨即自上樓來叫:「春嬌,這時節怎麼還不拿麵湯與小姐洗面?」那春嬌從睡夢中驚醒,起來見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貪睡,口裡道:「女兒,你也忒嬌養了,這時候還不起來,莫非身子有些不快麼:」總不見則聲,急急走到床前一看,並不見影響,忙問春嬌道:「小姐在那裡?」春嬌夢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