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南山拉秦大富一起盯着曾子萍,昏暗的灯光下看不仔细,正待定神看去,却被走来的肖营长挡住了视线。
时光注视来人,个头中等,国字脸,头上裹着带有血迹的纱布被布军帽压着,忧郁的双眼,挺直的鼻梁,鼻下胡茬有些乱,年纪不过三十,却一脸的暮气。被整饰的很整齐的军服有血渍,皮靴不亮却也干净,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肖阳先感谢余南山游击队相救,然后对时光说,弟兄们商定去宣县找部队,周连长说时副队长也想找国军,马上走,如何?
余南山听了一怔,责问时光:“你已经参加了游击队,为嘛还去找国军?脚踏两只船?一点革命念想都没有!”
时光此刻心情有点乱,跟周长庚承诺时,是出于对董保民的无礼一时愤懑。狗蛋的牺牲,对他触动较大,去投国军的意愿已不像当初那么强烈。本指望留下周长庚等为自己报仇,但周长庚该做的都做了,做人必须言而有信,自己也必须兑现诺言。面对余南山的责问,他瞬间有了一种报复心理:你游击队看不起人,自然有看的起我的地方。遂说道:“我的处境你清楚,我留在游击队是感激老郝很给面子。除了老郝,游击队没把我当人看。去投国军也能打鬼子报仇,离开算了。”
余南山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很是着急的对时业祥说,媳妇死于国军之手,儿子却还要去投他们,他……他不会受了刺激,脑子坏了吧?
时业祥知道儿子在游击队受了委屈,心里自然也不悦,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那就得说话算数。见儿子给自己使眼色,心知他另有隐情。便说儿子大了管不了,随他去吧。
余南山无奈,支走肖阳后愤愤地说:“你应该做完两件事再走。你是郝书记留下的,你走应该和他说清楚,不然我不好交代。狗蛋为救你牺牲,你起码为他报了仇再走。”
余南山越是心急火燎,时光越有报复的快感。想起董保民的训斥和轻蔑的眼神愈发窝火,他不想再见他那张脸。回游击队肯定又要追问被鬼子抓捕之事,谁能说的清?连你代理队长都不信,还能指望那个副政委信?搞不好弄一顶汉奸帽子戴戴,还会逼徒弟跟师傅划清界限。送走川军,自己去一趟陶庄,弄清楚姓陈的到底死没死。自己开的药方是中西医结合,杭州城里也医治过这样的病例,只是没他这么严重。不到半年就死了,他根本无法释怀。不好当这么多人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搓搓手抹把脸说:“狗蛋确实是为救我牺牲的,我肯定要为他报仇。小飞我们走。”
“师傅,我能停几天再去么?”徒弟轻声问:“我想去山上叫上师兄弟一起去。”
时光愣了一会点头,又低声交代了几句。三十人的队伍瞬间在余南山跟前消失。
肖阳路上问时光为何要找国军,他是否了解国军?
时光理由很简单,国军里有他朋友,正规部队人多,武器好,能报仇。真实想法他自然不会说。肖阳不置可否地笑笑,接近鬼子关卡隐蔽起来。前去侦察的周长庚报告,说曾参谋听懂了鬼子对话,关卡起码半个小队鬼子,其他关卡相距不远,鬼子也多,枪一响很难冲过去。不如先跟时副队长去游击队,领回被救的川军兄弟再想办法。
时光正后悔动身时,没问清余南山二人的辨认结论,听说曾子萍懂日语又吃一惊。按照自己排的条件,扳着指头算:女人、蓝底白花褂子还裹着头、双凤眼、会电台、懂日语。暗自寻思,她如是林晴嫂,将她带回游击队,出了事自己又要倒霉,不如带她去陶庄,独立营有办法收拾她!还可以趁机弄清楚自己疑惑,建议去陶庄碰碰运气。
临近午时,一干人到了独立营驻地陶庄,被岗哨带到营部。时光悄悄拉肖阳到一边提示,他队伍中可能有鬼子特工。肖阳惊诧地问是哪个?时光只好含糊的说可能是女的。肖阳看看曾子萍弃落道:“除非是你,其他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不可能!”
山坡上尾随的秦大富放下望远镜,摇头回去。
二
余南山对时光出走多少还是有点内疚的,更让他担心的是郝书记跟他要人怎么办?时光走后,让秦大富跟上。傍晚时分,秦大富回到洞里汇报了时光的行踪,余南山听说去了陶庄,感觉事态严重,必须赶回去报告郝书记,劝时业祥一同去游击队治伤。时业祥说伤口儿子已经处理过,爷孙俩在洞里等儿子回来一起去独山村。余南山留下两颗地雷和几颗手榴弹给爷孙俩防身,嘱咐小龙,鬼子进洞,拉绳子就炸。
余南山心怀忐忑地回到独山村,见到郝卫国就被劈头盖脸地尅了一顿。
郝卫国敲着桌子说:“亏你还是个当家的,你算算这两天牺牲了多少同志。叫你去县城周边扰敌,掩护群众行动,你却跑青山岭过瘾去了。真假突击队都搞不清楚,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丢人!”
董保民窃喜,却又假惺惺地在一旁帮着解释,不料引火烧身。
郝卫国瞪着他说:“还有你,老是跟他过不去,亏你还是搞统战的。他之前不清楚我党,你却拿党的标准来杠他。开口闭口阶级立场,他什么阶级?乱弹琴!”
余南山回来之前已有挨批的心理准备,但没料到他发这么大的火。小心地问,要不要劝他回来?
“他这么坚决地走了,你能劝得回来?一队之长一点主见都没有,我走时怎么交代你的?不是伤透了心,他能走吗?”叹口气问:“都怪我没考虑周全。他去了哪里?”听说去了宁县独立营驻地陶庄。他大惊:“什么?龙芳同志就是死在他们手里,他去了有好果子吃吗?”
董保民检讨似的说,事已至此,再骂也于事无补,快想办法营救他吧。
郝卫国看看眼前的二人身心疲惫,不想再说话,急急地赶过来是想再和时光谈谈。两天来的战果都没少掉他,不是他的报仇行动,鬼子也许早就进攻宣县了。拖住鬼子是游击队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现在的问题是他到了属于中央军独立营十分危险。爱人是地下党,他投过去军统是不会放过他的。必须跟郑钧同志汇报,设法营救。问余南山下一步如何拖住鬼子?
余南山答,鬼子进城不断遭到袭击,两次军火被炸,军官中毒,粮库被烧,应该不会马上动身。
郝卫国没好气地问:“动身了怎么办?鬼子动身会通知你老人家?告诉你,鬼子军火被炸,肯定会补充,你们打算怎么办?”
余南山嗫嚅,总不能又去炸军火吧?鬼子警觉了,再炸就难了。
郝卫国知道他已无计可施,转而问董保民假突击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找到独山村的,两个老练的游击队员竟然没有引起丝毫怀疑?
董保民说鬼子太狡猾,他听说国军突击队来帮助游击队,光顾着高兴了。事后想想也是有破绽的,刚见面,时郎中曾提醒过,现在想想都后怕。
郝卫国问高桥二人怎么丢的?董保民说了游击队出发后高桥二人失踪的情况。
董保民带留下的十人去食堂用餐后送他们去了宿舍,副队长忽然问他,抓的鬼子俘虏关在何地,他想去看看防护措施。董保民一怔,仔细回想,从见面到现在,从未有人提起过鬼子俘虏之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郝书记向上汇报,上级通报的缘故,便爽快答应。令他吃惊的是,其余人员立刻神色紧张的抄家伙要出门,给他的感觉就像要去营救似的。又瞥见副队长严厉的眼神睃队员一眼,冷酷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怵。他一路上回想副队长刚才带有杀气的那一眼,一股寒意渐渐从心底爬升,瞬间变成了疑问。这些人动作都是下意识的,说明他们都对鬼子俘虏感兴趣。邀功领赏?痛恨鬼子想杀他?他一时想不透,觉得还是谨慎为好,带副队长在村里左转右拐,见他不停地回头,好像要记住所走过的路,心里更加狐疑,决定去另外一个地方。来到国军俘虏窗前,看屋内几个川军围着一人在说笑,便指着被围之人,说他就是姓高桥的鬼子,为了防止有人偷袭救人,给二人换了军服,很快要送战去。副队长欲推门进去被他拉住,劝他先回去休息,送走之前一定安排他们见面。副队长只好跟着他悻悻地回去。往回走的路上,董保民想,尽管目前是国共合作,但不排除他们会劫持鬼子俘虏回陶庄,虽然鬼子俘虏最终送战区,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他们劫走,游击队留下笑柄不说,自己无法向郝书记交代。想到这儿,他回了国军俘虏宿舍,找到国军少尉,交代他提高警惕,今夜可能有人来偷袭。又喊来几个民兵去库里拿来枪械给了少尉。自己带民兵来到看押鬼子俘虏的屋子,准备转移。推开门大吃一惊,屋里没人。
他头晕目眩地撑着门框自责,大意了,太麻痹了。很有可能自己跟副队长周旋时,突击队其他人悄悄动了手。估计突击队劫持人质要从村前回陶庄,立刻追去村前,听岗哨报告一切正常,他懵了。赶回川军俘虏宿舍,只见门岗已倒在血泊中,室内空无一人,立刻吹哨子集合民兵,全体出动搜查村子,仍不见人影。正好陈家财回村说了情况,他立刻将民兵分作两拨,一拨守护村子,另一拨由他带领从横山向县城追去。紧跑一阵,发现前方有十几人赶路。他立刻鸣枪示警,对方旋即开枪还击,他和走在前面的两个民兵倒地。
董保民醒来想不明白,假突击队既然劫走了鬼子俘虏,为何还要带走川军俘虏?有个出事前去茅房的俘虏哆哆嗦嗦地告诉他,自称突击队的十个国军和门前的少尉说了几句进了屋,不一会儿,屋里的六人和少尉便跟着他们出门,门岗阻拦被抹了脖子。
郝卫国纳闷,在根据地劫走两个大活人,游击队居然无人知晓?要董保民找看押的队员问清楚,董保民喊来看押俘虏的队员,问鬼子俘虏是如何被假突击队劫走的?队员架不住董保民威吓,最终吐出了实情。
三
郝卫国听说高桥二人是被秦大富转移的,很是吃惊,喊来秦大富问原因?
秦大富说,时副队长感觉突击队很可疑,暗地里交代的,还说错了由他负责。最后沾沾自喜道:“亏得及时转移了关押地,据留在原地警戒的队员报告,假突击队先去的关押地,发现没人,才去的川军宿舍。”
郝卫国重重地嘘了一口气,难得时光同志有这么高的警觉性,看来自己没看错人。可惜了,这么好的同志竟然走了。问余南山,时光父亲和儿子找到没有。余南山说找到了,在后山洞,想等儿子一起过来。郝卫国知道时业祥了解儿子,时光即使回来也不会来独山村。叹一口气想,董保民对时光会日语有怀疑也难怪,便说:“保民同志,刚才我态度不好,请多包涵。时光如真能回来,你要注意工作方法,要让他感到游击队的善意,没有证据的事不要瞎扯,特别是他这次被抓不要乱扣帽子,否则会永远失去他。”
董保民听说是时光主张转移高桥二人,心里很不痛快,一个徒有虚名的副队长,做事竟如此不知好歹,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了?责怪的眼神瞥一眼秦大富,秦大富低头准备挨批。
余南山听说后也很震惊,这才理解那天晚上时光提醒自己的话,怪只怪当时没听他的。他现在很头疼,郝卫国逼他拿拖住鬼子的办法。委屈地想,游击队已经尽力了,鬼子也不是傻子,会运来军火再让你炸?问董保民有什么好办法。董保民主张军事民主一下。
会上,大家一致认为,算天算地,只能算计鬼子的军火。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又落到善打伏击的秦大富头上。董保民首长般地在他肩上拍拍鼓励一番,他终于尝到了指挥作战的乐趣。
余南山叮嘱秦大富,不要忘了埋踏板雷,游击队已经牺牲了不少,要注意同志们的安全。
秦大富硬着头皮接下任务。他清楚,鬼子在广泗公路弯吃过几回亏,傻子也知道要加强那个地方的警戒,去不得!准备去土匪伏击军车的地方。
分队副孙明海听罢摇头,说那个地方土匪倒过霉,不吉利。这次伏击应该去两省交界处设伏,安县的鬼子管不了广县,广县的鬼子精力集中在广泗公路弯。来到浙皖两省交界处,孙明海看公路两边都是开阔地,认为埋拉雷不方便撤离。
秦大富准备埋踏板雷,炸中间的车辆也许能成功,再在前面山脚下埋拉雷,双保险。
下午未时,孙明海见两辆蒙着布蓬的卡车摇摇晃晃驶过来,捅捅秦大富,问要不要靠过去?秦大富摇头说距离这么远,还没过去就被鬼子机枪嘟嘟了,还是去拉雷那边等。刚跑十几步,身后地雷响了。驻足观望,后面车子冒烟,两辆车上跳下的日军向路两边警戒。他拍拍胸口,说差点上了鬼子当。拉雷那边放鬼子过去,再等后面的。
天黑了,秦大富望远镜里始终未出现车辆。孙明海问等不等?秦大富说:“必须等,你没看见‘黑本道’跟‘乱弹琴’被郝书记逼的走投无路么?我们空手回去也不好交代,这次就是拼命也要炸掉它。”
天亮了,公路上晨雾漫漫,仍不见卡车的影子。秦大富放下望远镜,看看呆在那儿的孙明海。孙明海沮丧地说,也许军火车已经过去,也许根本就没有军火车过来,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