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灰土的徒弟从瓦砾中拉起一脸尘土,还在懵懂的师傅,尾随日本兵上了房梁。
六
时光在母亲墓前久跪不起,他现在后悔加自责。母亲若不是听他话就不会遇难,掀下的几麻袋中药没整理,等于告诉鬼子梁上隔板有人。他觉得母亲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闭上眼就能看见母亲要跟自己上房梁时,那种生离死别的眼神,越想心越揪痛。又回忆刚才在路上所见的惨状:阳山驿道两边熟悉的村子尸横遍地,男女老幼个个口吐白沫死状痛苦,残垣断梁冒着黑烟,袅袅飘升,又随风散开飘向远方。在他眼里,这不是烟尘,是成千上万的遇难者冤魂,不忍离开生息之地,昭示他记住这空前劫难和日本人的滔天血债。他疑惑日本人究竟用的什么手段让这么多人中毒,而且村村如此。想着这些活鲜鲜的生命顷刻间化为乌有,离开时愤懑填胸,刻骨崩心。
被父亲扶起,他看悲苦的父亲又一阵心酸。曾听爷爷说过,父亲原本也是很开朗的,因被逼成婚心情郁结,家人很少能看见他笑脸。后来父亲恣意放纵自己,天南海北广为结交,平头百姓、和尚道士都是朋友,打猎捕鱼样样在行。爷爷原本让父亲继承祖传中医,看他不成器,只好让他负责药铺的药材进出。父亲便以采购和培植名贵药材为由常驻山里,经年累月自建了跟城里祖屋差不多大的石屋,清源道长隔三岔五跑几十里山道前来彻夜长谈。爷爷对父亲恨铁不成钢,母亲怪父亲薄情寡义,他却对父亲很尊重,这种尊重不是同情,是对智者的敬仰。遇有疑难杂症,总能从父亲哪儿得到对症灵药,讨教时,总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受到启迪。
行使完告别亲人的礼仪,他怀着不舍的心情,拾起匾额,准备送岳父去龙口村入土。
“小龙为何没来?”准备动身的父亲问。儿子奇怪,家里出事就让他进山找爷爷,天没亮就应该到了,不会没出城吧?父亲估猜小东西也许已经到了石屋。告诉儿子,天未亮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有封信,这才知道鬼子进城,家里出了事。他恨老伴不听劝,又骂高振庭不是东西,最后问儿子有何打算?
儿子准备先救人,再杀几十个鬼子给姆妈和岳父报仇。城里安定后再带小龙回家继续看诊。得知岳母已被郝老板送回龙口村,轻嘘一口气,说接下来跟鬼子算账。
李小飞处理好家事,赶来跪在新坟前磕头。
父亲问,就凭你弱不禁风的样子能算啥账?儿子说体面人算账无需自己动手,他曾给国军陈副团长看过诊,请他叔叔带兵打过来,估计他这点面子会给的,岳父入土后去找他。
父亲责怪道:“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家有病求你,客套几句能当真?你的面子,能让他跟鬼子拼命?国军都跑了,你上哪儿找他?”见儿子无语又说:“不要指望他了,那厮不是个正经坯子。我一生接触了不少人,只有游击队做事正派,肯帮人,不如去找游击队。”
儿子摇头,说游击队已被政府杀的没剩几个了,能替时家报仇的只有国军,人家是正经队伍。父亲说,害死龙芳的就是姓陈的队伍!一贯笃信父亲的他却不肯相信,说岳父言明龙芳是土匪害的,他正想法子找土匪算账哩。再说国军杀她干什么?难不成她是地下----?
父亲点头说:“粮行是地下县委机关,龙芳父女在你去杭州后就在党了,信不信随你。”
时光估计父亲不赞成自己找国军,给他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清楚爱人,干地下党尬么大的事,肯定要跟自己言语一声。但他也对一事有疑心,他年初曾去父亲石屋给做粮食生意的郝老板治过枪伤。龙芳说他是父亲的朋友,在山里遇上土匪,去医院怕官府找麻烦。
父亲提醒,今天是小龙十四岁生日,他回石屋给孙子准备生日晚餐,要儿子晚上去石屋。
七
师徒俩护着灵柩路过独山村,被持枪的便衣带进会议室。他看站在对面的黑汉,个头比自己略矮一点,膊粗膀圆,一脸的胡子,心说清源道长算的真准,今年确实流年不利,还没来得及跟鬼子算帐,又被土匪抓了。阿呀,他们不会是“独眼龙”旧部吧?
大胡子打量他一会说:“时郎中节哀顺变,安葬龙老板,我们代劳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我们?”徒弟冷不丁的问。
“我们是红军游击队。不是抓,是请!龙芳同志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会善后的。”
时光急辩这是家事,无需外人插手。他不到场,岳母会伤心的,当女婿的还要前后张罗,坟前磕头。
大胡子咧嘴笑道:“你爱人和岳父是为革命牺牲的,响头嘛,自然会代你磕。你先在这儿歇会儿,停一下有人找你谈。”
时光目瞪口呆,他从大胡子话中验证了龙芳真的是地下党,既后怕又抱怨:龙芳啊,你参加地下党,应该征得你丈夫同意的呀,你若被官府抓了游街、枪毙,时家脸面往那儿摆呀?
他很好奇,自己和游击队素无往来,为何要留下自己?是谁要找我谈?不会是游击队晓得我的名气要救治伤员吧?遂问门岗。
门岗说,领导已经晓得龙芳同志家出事,要游击队留下郎中等他回来。刚才的大胡子是游击队代理队长,领导要谈什么他不清楚。
时光考虑,爱人既然是地下党,大胡子应该不会为难她家人,问题是自己急着跟鬼子算账,哪有心思听他们扯谈?父亲说游击队打鬼子,他信。凭自己的名气,加上龙芳父女的面子,真开口请游击队帮忙算笔小账,应该没问题。只可惜游击队人太少,留在这儿还不如去凤凰岭,人家光人数就比你多的多。端详门岗背上的大刀微微摇头,即使游击队肯帮忙,也打不过鬼子。不行,姓陈的还得找,得想法子出村。搓搓手抹把脸上前和门岗搭讪,问他叫什么名字,游击队有几条枪?师徒俩想在村里转转。
徒弟看门岗不理睬很恼火,警告说:“跟你讲话的是小有名气的体面人,请放尊重点。”
门岗轻蔑道:“我狗蛋警告你,不要讲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在这儿给我放老实点。”
被呛一顿的时光沮丧的呢喃软语:“地下党家属也不行么?这么点小事也不给面子?”
看门岗仍像门神似的动也不动,他很无奈。门岗舔着干燥的嘴唇提醒了他,倒碗水递过去,说天冷气燥,喝口水润润喉咙。门岗喝几口又递回去,脚下丝纹未动。
时光对徒弟说,不给出去就歇一会吧。靠上竹椅,很快有了鼾声。
门岗忽然捂着肚子看看屋内,迟疑一下跑了。师傅鼾声停了,徒弟鼾声起来了。
“小飞,快走。嘿嘿,你还真睡呀!”慌乱之中,心爱的匾额也忘了。
八
徒弟迷迷糊糊地跟在师傅身后,问去那儿?师傅说去陶庄请陈副团长帮忙,跟鬼子算账。
徒弟嘀咕,这辰光国军应带兵打鬼子呀,为何见不到人影,老伯讲国军跑了或许是真的。
听徒弟这么说,时光也拿不准。是的呀,县城都被鬼子占了,国军为何不来灭了他?
师徒二人此刻无法知道,广县沦陷已牵动了中日交战双方高层神经,战场态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日军参谋本部当即命令华中方面军,协同海军打响攻占南京的战役。命令十八师团尽快拿下宣县至芜湖,截断中国军队西撤之路。坐镇南京的最高统帅要求战区坚守宣县至少一个月,这让战区长官们左右为难:广县沦陷致使皖南大门洞开,南京城失去了东部屏障,宣县也失去了战略缓冲。更何况宣县守军大都为南京一线溃败的部队,无战斗力可言。城池已处于朝不保夕之势。就在长官们抓头挠耳之际,战区参谋处中校参谋忻龙献策,大意是对内整饬守城部队以提高战斗力,外围骚扰牵制敌人以延缓日军的进攻势头。
“参座”准备采纳雅言,问题是:内部整饬需要时日,外围扰敌谁来担纲?
忻龙便提出让广县游击队试试。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建议立即得到批准。熟悉内幕的他心里清楚,“参座”同意此方案只是权宜之计,在无兵可调的情形下,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交差。国军多次围剿游击队都铩羽而归,此番出击抑或也有“借刀杀人”之嫌。
在他的坚持下,“参座”明确中央军驻宁县独立营出人,由上尉副营长侯中磊带三十人,组成突击队去游击队协同作战。“参座”授意忻龙电话联系,师李参谋长接电话,称师座去前沿阵地,此事非得给师座直接打招呼。忻龙只好改发电报。他不曾想到,正是他的这份电报,给困境中的游击队埋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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