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薄暮冥冥。庭院中还未掌灯,阴郁诡谲的主楼仿佛生成了一股强大的无形漩涡,吸引着苏千巡敏感好奇的内心。
他喘着粗气,睁大了瞳孔,望向阴森可怖的后堂,一阵阴风突然从他天灵盖儿向下吹拂下来,仿佛一双阴柔的冰凉爪子抚过周身,瞬间遍体生寒,汗毛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眨眼间,苏千巡似乎感知到从那口红木棺材中飘出来一个披头散发,死相极惨的透明状鬼魂,那鬼魂的面色口鼻渗血,面目哀戚,逐渐扭曲变形,做着无声的倾诉,朝着他直冲冲飘了过来!
“扑棱棱~”
一阵响动!
苏千巡心里“砰”的一下,头皮一阵发麻,魂儿差点吓了出来!
定睛去看,原来是一只飞燕从天空中跌落下来,摔在主楼前厅阶前,翅膀扑腾了几下,再也飞不起来。
“咚咚咚咚~”
主楼前厅冲出来一位赤着脚,一袭粉白襦裙,明艳动人的年轻女子,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摔伤的飞燕,怜惜地用白手绢裹住,一边轻抚,一边柔声说道:“小乖乖,我刚才看见你摔下来心疼死我了,你也是被风雨吹得没有家了吗?我这就带你回房间疗伤。”
原本惊吓过度不断挣扎的飞燕在年轻女子掌心竟然安静下来,眨着绿豆大的小眼睛,像是知道自己得救了一般。
此时天幕低垂,庭院灰黑,那一抹粉白色在昏暗的时空中如同镀上了一层圣洁的柔光滤镜。
苏千巡抬头仰视,细作端详,那女子虽称不上是倾国倾城,皮肤甚至还有些粗糙偏黑,但眉宇间却有着一份无以言表的独有魅力,嘴角一颗小小的贪吃痣,仿佛前世的旧相识一般,他不觉得看得痴了,适才被吓得差点骤停的心脏,此刻砰砰悸动起来:“呃……”
年轻女子闻声吃了一惊,她下楼后太过专注于飞燕,完全没注意到庭院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刚想生气,见那儒雅青年脸庞俊秀白皙,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问道:“你是?”
苏千巡神色惶恐,赶忙在台阶下一拜,说道:“适才唐突冒犯了小姐,小生苏千巡是苏州人士,要赶往神都洛阳参加殿试……”
年轻女子手捧飞燕,柳眉轻蹙,关切地问道:“殿试?小女子记得应该是这个月的十五,也就是后天,那你……岂不是要被耽误在这了?”
苏千巡心中生出感激,说道:“这雨已经停了,待到明日早上说不定可以从江南河南岸进入洛阳城。小姐竟然知道后天是武后在洛阳首开殿试……”
年轻女子神色颇为得意,说道:“小女子最是仰慕武后,对她老人家的一言一行自然知之甚详,小女子还有一本从宫里传出来的她老人家手抄的《大云经》。”
苏千巡心中震惊,眼前这位年轻女子不但知道《大云经》,竟然还有武后亲手誊抄的真迹,想来这庄园的主人在朝中定有往来极为密切的高官。张口刚想讨教,年轻女子指了指捧在怀里的飞燕,微微颔首,转身就往主楼去了。
他心中焦急,想问对方姓氏,又觉得不妥,索性冲着年轻女子背影作揖回礼。
正是在阶下,作揖的俯仰之间,敏锐地发现这位年轻女子有轻微的跛足现象,不觉心中惋惜。
苏千巡又想起胡二说的话,这座中心庭院里住着他们庄园糜员外及家眷和庄园管事们,猜测这位女子应该是糜员外的千金。
“苏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小生乃是庄园管事,姓张,名文博。”
一个声音从苏千巡背后传来。
此人正是在东戍楼赤油伞下,戴着秀才帽,一身墨绿长袍,和苏千巡遥遥对视之人。他浓眉大眼,面相白净端正,可眼神飘忽不定,流离闪避,给人一种多疑莫测又不安分的感觉。
苏千巡回身还礼道:“张管事有礼,小生叨扰了。”
张文博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苏千巡往西侧廊庑走,侃侃而谈道:“我家糜老爷自幼礼佛,这善人之名,莫说我们赵县,就是洛阳城中的佛徒沙弥,十个人中也有九个半竖大拇指。
除了时常减免庄园佃户的租金,逢年过节,还会开设粥厂,施舍贫民流乞。若遇灾荒之年,则开仓放粮,周济百姓。
现在大雨成灾,庄园如同孤岛,周围已成泽国,三天前就已经陆续接纳周边流离失所的难民约莫三百多人,一时间庄园里太过拥挤,致使礼数不周,还望苏公子见谅。”
苏千巡客气道:“感糜员外和张管事善念,多谢贵庄收留。”
两个人说话间走到了西侧廊庑下,一间小房门前。
张文博继续说道:“苏公子本是赶考世子,国之栋梁,理应招待周全,只是主楼上中下三层的房间和东西廊庑的厢房全部住满,唯有这一间小房,请公子歇息。”
说罢掏出钥匙打开了小房门锁,一把推开。
“啪!”
一股浓重的潮湿霉味裹挟着酸汗发酵的恶臭迎面扑来,两个人被呛得一齐掩面后退了两步。
这间小房里堆着些破旧农具和杂物,墙上还挂着一杆生锈的铁枪,平日里没有人住,连日大雨让小房变得更加潮湿,霉味更重。
苏千巡面上为难,但还是说道:“多谢。”
张文博说道:“这原本是一间小厨房,供我们几个管事队干的饮食,去年主楼后面的厨房扩建之后,这里就开始堆放我们几个人的杂物,苏公子切莫见怪。隔壁就是我的房间,有什么事尽管可以去找我。”
苏千巡皱着眉点点头,扫视小房,落满灰尘的土质小灶台已经占去了房间的四分之一,想着如何将堆积的杂物收拾一下,在这里挤下两个大男人。说道:“别人都是露宿檐下,我有三尺干地卧榻,已经感激不尽。”
张文博刚做告别,转身走出去两三步,突然折返回来,提醒道:“哦,对了,我家大公子糜杭前日被歹人所害,暂厝后堂,停柩待葬,只等雨霁,还望苏公子切莫前去主楼一层的灵堂,扰了大公子清净。”
苏千巡施礼,说道:“谨记。”
待张文博走后,他心中忖度,想不到那口红木棺材里躺着的竟然是这座庄园的大公子,未来庄园的主人。
苏千巡天生神经敏锐,本就对奇案命案极有兴趣,他从张文博讳莫如深的言语和微表情中阅读出来,大公子糜杭绝非被人害死这么简单,肯定另有蹊跷。
想到这里,心中极想探明究竟,那种探究的欲望甚至比后日面圣,参加殿试还要强烈。
他心中暗暗计划,等会安顿好卧榻,随便吃些食物,定要拜访庄园主人,问清事实。
苏千巡原本疲倦的神色被眼前的命案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
他想把铁皮箱和虎皮虎头拖拽进小房里,奈何力气不够,拖拽了七八尺长的样子就放弃了,一手捂着袖子,一手挥开面前蛛网,就要找灶台掌灯。
“阿嚏!阿嚏!”
苏千巡来到灶台前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从荷包里摸出打火石和棉丝,几次星火飞溅,却打不着火。
赵国泰存马回来,高大宽厚的身影堵在小房门口,几乎将微弱的光亮都遮挡住了,诧异地问道:“公子,怎么在这啊?这家庄园主人难道让咱们自己生火造饭?”
苏千巡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国泰叔你可来了,平日里不用,手生得很。”
说罢将打火石和棉线递了过去。
赵国泰猫着腰,横着身体蹭进小房里,接过打火石,只擦了一下就引燃了棉丝,小房中登时亮起一团温暖的橘色光亮。他问道:“公子,那个小管事没安排咱们住的地方?”
苏千巡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来庄园躲避暴雨的人太多,没有闲置房间,咱们暂且在此忍耐一晚就是了。”
赵国泰闻言,顿时暴跳如雷,说道:“什么!?让公子住……住在这里!?这等破庄子,我去找他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