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上熟熟地睡了过去,睡梦中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三个在说话,但说的什么我一句也记不得了,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县城上方的云层变薄,天色也已微亮。
爹和钟叔拾捡干净地上方家父子没能烧尽的骨头,砸碎后分别装进了两只坛子里,又将两只坛子分别装入了两口棺材后,将棺材的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们着手清理院子的时候,我爹的那些工友就准时过来了。没一会儿,居委会和吹唢呐的那些人也来了,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位在老槐树下给大家讲鬼故事的图书馆退休馆长老李,他竟然也来了。
我看他身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脚穿一双黑色的皮鞋,裤子小腿以下全湿了,皮鞋上也是湿漉漉的,右臂戴着黑袖纱,左手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看起来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野花,我想他的鞋子和裤子之所以湿了,多半就是在摘野花的时候给打湿的。
他并不太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近视眼镜,整个人打扮得文质彬彬,俨然一位大学教授的模样,和在老槐树下讲故事时候的他完全是判若两人。
钟叔和我爹都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倒不是因为他的模样打扮和现场的人格格不入,而是根本没想到方老二这样的人还能结识这样一位高知份子,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和老范站在钟叔和我爹身后,我拉了拉老范的衣服,道:“这个是老李,他讲的故事最好听。”老范觑着眼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对面的老李,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李见大伙儿像盯着怪物一般盯着他看,还道是因为自己手里的鲜花,一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没买到白菊,就……就用这些代替了。”
方老二父子二人出殡的时候仪式很简单,送他们的人也只有我们这一些人,方家的亲人一位也没有看到。吹唢呐的奏响《西风赞》的时候,众位工友齐齐一声喊,将方家父子二人的棺材抬上了肩头,出了大门。因为我爹的腿受了伤,他就没有去抬棺材,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最前面,拿着黄纸边走边撒,他坚持着要送完方家父子二人最后一程。
安葬好方家父子,钟叔拉住几个居委会的干部,问昨天跟他们一起的那个老头住哪里?打听到了住处,他和我们道:“我去一趟那个老头家,看这老货在搞什么鬼。”我们知道他是怕那老头嘴长。
昨晚的事情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也不需要写什么报告。
老范和我们回到我家的时候,大哥已经吃过早饭去了诊所,二哥三哥也已经去了学校,家里只有我妈一个。她昨晚上一晚上没睡好,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是太好,但见我爹推开大门,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我妈立即迈着小碎步跑过来,紧张道:“娃他爹,你咋受伤了?我咋说一晚上眼皮子跳啊跳,就害怕要出点啥事。”她将我爹扶住,和老范打过招呼,继续对我爹道:“咋?严重不严重?要不要我把大哥叫过来一趟?……”我妈的话如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冲出嘴巴,我爹一晚上没睡,外加上他腿上有伤,人显得疲惫的很,就有一没一地回应着我妈。
我妈给我们打来洗漱的清水,帮着我爹将他身上的汗渍泥水一点点的擦拭干净,我和老范简单洗漱了一下,妈从厨房把肉夹馍和胡辣汤端上桌子,我看到有肉夹馍和胡辣汤,开心的跳起老高,因为我妈做的陕北饭菜,味道真的是棒极了。
我对老范道:“老范,你一定尝尝我妈做的饭,她的手艺是我们县里最好的!”
老范笑着摆摆手,道:“我现在也不饿。你把那天喝的高粱酒给我整一碗?”我听他想喝酒,连忙跑去将酒坛子抱上来,给我老范和爹各自倒上了一大碗酒。
“老范,您喝酒。”
老范将酒碗端起, 咕嘟嘟大喝两口,抹了一下嘴巴,道:“你快点吃,吃完我们上山去。”
“我不用上学吗?”我心里窃喜。
老范道:“我想过了,你爹妈他们考虑的也不错。我和你爹商量了,让你跟我上山一年,一年以后你再回来上学。现在的时代不像过去,你也要读书识字,接触现在的高科技玩意儿,才不至于和这个时代脱钩。”他捋着胡须,“你瞧瞧现在的人多厉害?咱们天师道过去出行有‘缩地成寸’,现在呢?天上有飞机,地上有汽车,再过些年,我看人人都能‘缩地成寸’。”老范无奈苦笑,“还有你钟叔,他嫌我的法术麻烦,自己给子弹涂上黑狗血,公鸡血,用子弹来打鬼,有时候比我还要厉害。”他撇撇嘴,摇着头道:“还真别说,他那枪打得是又快又准,我让政府给我也整一把,他们还不愿意。”
我咧嘴傻笑,道:“那有了高科技,咱们还需要法术吗?”
“废话。”老范白了我一眼,“那些始终是身外之物,我们还是得自身强大才是。尤其是你,背负着重大使命的天师道传人,更要孳孳不息,让自己不断变强,以后才能不辱了咱们祖师的遗命!”
爹和妈也走过来在桌子前坐下,爹看着老范碗里没有动过的胡辣汤,道:“范叔,你咋不吃点?娃他妈做的饭可比馆子好吃多了。”
“那好,你给我换个小碗,我尝两口就行了。”他看着我,又和爸妈道:“我们修道的人,当练到一定境界之后,以吸纳天地灵气滋养己身,很少在食人间烟火了。”
“是以后就不用吃饭了吗?”我眨巴着眼睛问道。
“对。当你略有小成,基本上就可以不食不饮不睡了。”他冲我眨个眼,“咋样,厉害不?”
我使劲点点头。
我爹和我妈对望一眼,俩人满脸的不可思议,如果不是经历过昨晚发生的事情,我爹一定要把老范看作是个江湖骗子,他恭恭敬敬地给老范敬酒。
“范叔,以后这孩子就麻烦你了。”
老范和他对碰一下,问道:“早上那个老李和方老二家是什么关系?”
我爹道:“我觉得他们多半也没啥关系,”我妈去里屋给他取出来一双胶拖鞋让我爹穿上,我爹继续道:“以方老二的性格,他们家如果有这么个朋友或者亲戚,只怕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了。他二爷家有个女儿,在县农业局上班的,听说也就是办公室的普通职工,结果方老二就把对方当成是什么大官似的在我们一众工友里面炫耀了个遍,说他们关系多好多好,结果呢?死了之后这个亲戚连面都没露过。”我爹端起酒又敬老范一口,然后颇有感慨地道:“富贵不登贫贱门。他那些亲戚都不靠谱,这人呐,一旦穷了,连亲戚都没啦。”
“爹,这话可不对。”我驳斥道,“咱大爹可没嫌我们家穷。”
我爹顿了一下,叹息一口,道:“大爹是没有,但你那几个姑姑,哪个不是那样的人?人家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确实也是这个理,但你这几个姑姑嫁出去连自己姓啥名啥都搞忘了。你大爹没回来之前,你有次从树上摔下来,腿上的皮肉掉了一大块,我跟你二姑借钱看医生,你二姑说的啥?她说咱家一穷二白,一天就知道生娃,还生四个青头和尚,生的起养不起……”
我妈从旁边搬过一个小马扎,“哎呀”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咋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就让他们过去,咱也别多想,这不都挺过来了?咱们过好自家的日子就行了,别再想那么多。”她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看老大现在跟大哥学医,隔不了几年咱家就出来个大夫;老二学习成绩好,明年考高中,张老师说这娃考上县一中不是问题;老三这娃娃虽然调皮,但依我看他也是个干大事的人。现在咱们老四也拜了范叔为师父,以后做道士营生,那也不是挺好?你可没瞧见范叔昨天就那么一跳,轻轻松松就跳上咱家屋顶,然后又那么一翻,又轻轻松松地落到地上。”
我爹又打断她,哼了一声,有些得意道:“你看到的那些算什么?昨晚上我经历的事情说出去的话,咱县城都要抖上几抖。”
老范伸手打断二人的话题,道:“我的事情你们谁也不许说,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咱们自己知道就好了,可不敢往外言传。”
我爹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我们签了保密协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