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样貌清癯,体型消瘦,嘴巴一圈留着雪白的胡须,直落至胸膛的,眉毛既长又浓,好像棉花搓成的似的。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衬衣满是褶皱,露出脚踝的条绒裤也显得有点不合身,脚踏着一双随处可见的深棕色凉胶鞋,穿着打扮很平常,但看着很别扭,除了他长相有点仙气外,其他地方再难让我将他和打更的联想在一起,尤其是他的脊背,还有些伛偻,让人觉得如果刮大点的风,只怕立刻就能将他吹到天上去了。
我看着老范,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我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当我把目光从他那双凉脚鞋转移到他的脸上,与他那双炯炯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时,我心中忽然微微一颤——是了,他的眼睛!他那双好似翱翔在万里苍穹的雄鹰的眼睛,犀锐中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完全不似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眼睛那样浑浊与麻木。
“是……我是。”
我感觉有点怕他。
老范眼里露出一丝微笑,道:“听说你肩头有个手印,我能不能看上一眼?”
“这有啥好看,”大哥拉住他的胳膊,“范大爷,出去吃点东西吧。”
二哥和三哥也将他围住,道:“对对,吃点东西,不要打扰青山休息了。”
老范被他们三个拉到外屋吃菜去了,可他坐在矮凳上,拿着筷子却不拣菜,眼睛一个劲地往我这侧屋里看。大哥觉得他有点古怪,正要出去找妈说情况,妈就端着一盘切好的腊肉进屋来了。
“妈,”大哥将妈拉住,低声道:“这老范古怪得很,一直往青山那屋望。”
妈顿了顿,道:“肯定是陈道长让他送护身符过来的时候给他说了青山情况嘛。”
“陈道长的嘴怎这么碎呢。”大哥有些不满。
妈“哎呀”一声,推开大哥,道:“少说些话吧,你去陪范叔喝两口。”
妈端着腊肉摆在桌上,道:“范叔,你尝点我做的腊肉,看好吃不好吃。”
大哥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端起碗道:“范大爷,我敬您一口。”
老范端起碗和大哥碰了一下,喝下一口酒后,又看着妈问道:“青山妈,那护身符给青山戴上吧。”
我妈道:“我这就去拿点针线,给他在衣服里面缝个荷包,把这平安符缝进去。”老范道:“那样也好。”他看了眼侧屋,面上有些为难,道:“青山妈,我……我能去看看青山肩头的东西吗?”
妈也是愣了一下,但想到他可能也只是好奇,就拿着针线盒带老范进来侧屋了。
妈将我的褂子取过去,坐在炕边给我缝起荷包,老范慢慢地走到炕边,大哥帮他将我身上的被子掀开一角,他俯下身看了眼我肩头的鬼手印,伸出掌按在了我的肩上。我只觉他手掌中有一股温热从手掌心直传到了我肩头的骨头里,下一秒,那股温热四下游走,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我隐隐觉得体内好像有些发热,然后,他像是在我肩头拨弄灰尘一般,在我的肩上刷了几刷,回头冲大哥他们道:“哪有什么鬼手印,我啥也没看到?”他甩甩手,站起身道:“我还以为真有鬼哩。”
“老范,你怕是眼睛老花了。”三哥撇嘴道。
妈抬脚踹了三哥的屁股一脚,黑着脸骂道:“小东西没大没小!”她满是歉意地看向老范,道:“范叔,娃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范嘿嘿一笑,似乎并不觉得三哥叫他“老范”有什么不妥,他转身径直走到外屋桌前,大哥二哥追出去,只见他将自己酒碗里的酒端起,而后一仰脖便一饮而尽,放下碗又对着大家摆一摆手,道:“谢谢款待,我先告辞了。”说着,他走出外屋,健步如飞,没几步就走出了我家院子,等妈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没看到老范的人影了。
二哥摇着头,道:“这老范真是个怪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妈,他一口菜都没吃。”二哥说道。
“不吃还省着了。这种人,我连酒都不想给他喝哩。”大哥将老范的碗拿出去洗涮,“这人邪气的很,刚刚倒酒,他手压在我手上,我手好像被一座山压住了,根本动弹不了。”
大家说着话,回到侧屋里。哥哥们站在炕边看我的肩头,发现那鬼手印竟然真的不见了,大哥“咦”了一声,对妈喜道:“妈,那印子真没了!”我妈走过来一看,也是大喜过望,道:“总算是没有了,看来陈道士作的法还真是有用。”
听着妈和三个哥哥的对话,我只觉体内一股烈火在燃烧,一时间全身上下汗如雨下,额头和脖子上仿佛挂满了凝珠。
“我热,快把被子拿开!”
大哥听到我在叫,连忙将被子撤开,这下大家才发现,炕上的褥子也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哎呀,这陈叔可真有一套。”大哥忍不住开口称赞。
半个小时后,出了一身汗的我口干舌燥,二哥给我端来水,我咕嘟嘟连喝三碗,整个人的精神这才恢复了好一些。
“我饿。”我坐起身对妈说道。
此时的我,因为腹中无物,四肢也是绵软无力,难受的紧,心想现在若是能吃上一碗羊杂汤,那该得有多美。但我不敢跟妈提。
妈见我精神恢复许多,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道:“你们先吃,不用等你爹了。老大,你把饭菜赶出来一些,给我和你爹留上些。”大哥依言,留了他和爹妈三个人的饭,让二哥、三哥和我先把饭吃了。
我和两位哥哥吃完晚饭的时候,爹这才从外面姗姗归来。
大哥上前将他肩头的工具包接下来,问他道:“爹,你咋今天回来这么晚?”
爹没有回答他,问道:“青山好点没有?”
大哥将爹的工具包放在侧屋的门后,道:“已经好了,刚刚吃过晚饭。”
在屋里玩弹珠的三哥听到动静,赶紧给脸盆里打上了半盆水,然后端到院子里的盆架子上,嬉皮笑脸道:“爹,你洗脸。”
我爹冲他嗤鼻一笑,道:“你二哥呢?”
“他……他写作业呢。”
“你的作业呢?”
三哥缩一缩脖子,道:“这不给你打水还没来得及写嘛……”
爹的脸一黑,骂了他一句,道:“小子,你今天不把作业写完,老子把皮给你……”三哥还没等爸把话说完,头也不敢回地就跑进屋里做作业去了。
我走到门边靠着,道:“爹,你回来了。”
我爹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好了?”我轻轻“嗯”了一声,他又道:“好了就行,明天老老实实给我上学去。”我有些不情愿,因为我还想再玩一天,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却见他沉着个脸,瞪着我正准备对我冒火,我赶紧先一步回道:“好……好。”
他白了我一眼,将水捧到脸上洗了把脸,和身旁的大哥道:“我在西市路上凑了个热闹,”他接过大哥递过来的毛巾,“听人说方老二的儿子跟别人打架,被人给打死了,尸体丢在一个巷子的垃圾池后面,好像是昨天晚上给打死的,今天晚上收垃圾的环卫给发现的。”
“是以前砸咱们家玻璃的那个方来财?”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