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火盆里的火苗逐渐弱了下去,其中的黄纸也基本上化成了灰烬。陈道士道:“应该差不多了,拿东西把屋子里的烟散一散。”大哥连忙地上一根香烟给他点燃,而后跑去外屋拿蒲扇去了。
陈道士在炕上的矮桌上又画了一张符篆,交给我妈,道:“把这个烧成灰,兑了水喂他喝。”
我妈连声道好,走出侧屋时,她又回过头来,“道长,桌上给你买的羊杂汤,你吃了再走。”
陈道士又看了一眼我肩头的鬼手印,起身到外面的饭桌上喝羊杂汤去了。我跟大哥小声道:“哥,我也想喝羊杂汤。”
大哥伸脖子看了眼外面的陈道士,道:“等你好了,哥带你去吃。”
没一会儿,妈端着一碗兑着符篆烧灰的温水进来,大哥将我扶起,妈一口一口地将兑着烧灰的水全部喂给了我。
陈道士走了之后,听大哥说母亲给他塞了五块钱,这让我心中愧疚万分,为了我,我们一家六口人又要过上一阵子苦日子了。但我并没有因为陈道士的这番作法而感到些许轻松,我全身皮肤还是很烫,身体还是觉得很冷。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的情况有了好转的迹象,但高烧仍然是一阵一阵,反反复复的。两位哥哥回来的时候,我的烧又烧了起来,大家一筹莫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妈和大哥把晚饭的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院子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老三,去看看是谁。”
三哥奔到院中,拉开大门,见门外是平日里在街上打更的范大爷,不禁怔了一怔,道:“老范?”他似是知道自己叫错了嘴,又改口道:“范大爷,你有啥事吗?”
老范朝着院内屋子里望了一眼,道:“这是冼红星家吗?”
冼红星是我爹的名字。
三哥点点头,老范问道:“你弟弟呢?”
三哥有些奇怪,道:“我弟……他生病了,在家里呢。”他回头叫了一声,道:“妈!”
我妈一边往外走,一边在身前的围裙上揩着手,看到来人,道:“范叔?你咋来了?别再门外站着,快进来说话。”
三哥忙给老范让开了路,老范冲他点头以表感谢。
“范叔,你有啥事吗?”
老范从怀里拿出一个折成三角状的护身符,道:“东城的陈道长让我带过来的,他说他搞忘把这个拿给你们青山了。”
“嗨呀,那还麻烦您亲自给跑一趟。”我妈客气道,“吃晚饭了吗?”
“晚饭还没吃。”
我妈道:“那要不在这将就一顿?粗茶淡饭,将就吃点。”
没想到老范竟然也不客气,笑着回道:“好,随便吃点。”
老范是我们这个县城里面打更的,是个老光棍,身子瘦瘦弱弱地,年龄差不多有七八十岁了。我听说新中国成立之前他就在县里打更了,以前他的这个工作还算不错,每个月有政府补贴他,但后来随着社会的整体发展,家家户户都有了钟表,他的这个职业就开始显得很尴尬了。
八三年的时候,西城这里有十几户人家将他告到了县政府,说他连续半个月在大家房子外面的大街上敲锣喊更,扰得他们整晚整晚的睡不了好觉。县政府出面干涉之后,老范依然我行我素,不是在西城敲几天,就是在东城敲几天,要不是在南城北城折腾几天,搞得大家是怨声载道,叫骂连天,对他的印象也都不甚好。
后来县政府贴了布告,说如今有先进科技,旧社会的一些笨方法该舍弃的就舍弃了,于是在布告中宣布停止给打更人经济补贴。大家以为老范会就范,但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补贴,时候一到,他指不定又在县城的哪个地方出现了。曾经有好些个小青年说要去砸他家的窗户,但跟踪老范好几天,却连老范住在何处都没摸到。
这些年,大家用劝说、咒骂、威胁等一系列手段对付老范,结果老范就像个棉花包,任何打在他身上的拳头最终都被化去了气力,常常是不满他的人被气得半死,老范却是外甥提灯笼——照旧。
拜师老范以后,问我妈当时为什么对老范那么客气?我妈跟我说,她和爹结婚第一年的有个晚上,爹和他的几个朋友相邀去秦岭河里摸鱼虾,结果水里有水草,缠住了我爹的脚。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爹在挣扎了许久之后,彻底没有了气力,在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拉住了,接着好像看到一道金光,自己就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老范光着膀子在河边拧着衣服,而他的那些朋友,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爹当时就知道是老范救了他,对老范是万分感恩,不料老范只说一句“不必客气”后就走了。
其实秦岭河这种水温不足十五度的水里,是绝难生长水草的,我猜想八成是有脏东西把爹困在水里了。
从那以后,我爹再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去说过老范的坏话,他一心想要报答老范,但每次撞见老范想跟他说上两句话,老范竟然摆着手不和他说话,似是不认得他了,这样的次数一多,爹也就放弃了报答他的想法,将“不说老范的坏话”作为对他的报答。我琢磨老范这种人,这辈子救过的人太多了,哪里还记得自己在秦岭河里救过的我爹呢?
老范在外屋的饭桌前坐下,我妈让大哥给他倒一碗高粱酒,她去厨房切一盘腊肉给老范吃。大哥一听还要给老范吃腊肉,脸上表情立即就沉了下来,极不情愿地将酒坛抱出来,给老范面前的碗里倒起酒来。
老范伸出手掌放在大哥的手背,道:“够了,够了,少喝点。”大哥一喜,他心中正巴不得,刚刚倒了半碗他就准备抬起酒坛的坛口了,却没想到自己的手在老范的手掌下竟然动也不能动。大哥在工地上干了好几年了,身形体格虽然比不得爹,但也是强壮的很,他使劲抬手,却只觉压在手上的是一座大山一般,竟然难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范面前的酒碗盛的是满满当当的。
老范的手一拿开,大哥一下就将酒坛立直,他面色涨红,看着老范刚想说话,却见老范呵呵一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客气。”说罢,端起酒碗咕嘟嘟喝了三口。
二哥和三哥将他拉到侧屋来,道:“哥,你咋给他倒这么多酒?咱县里的人谁不烦他?让他喝两口就走啊。”
大哥还没来得及说话,老范端着酒碗也进到侧屋来了。
他看着炕上的我,半晌才道:“你就是青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