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福林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关乎他和家庭的决定。他清楚,一旦这个决定做出,势必会引爆一场“地震”,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果不其然,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的就是李萍。那天早上,她正在卫生间化妆,准备上班,当她听乔福林说要辞职创业时,像看怪物似的,张大嘴巴,瞪着惊愕的眼睛,盯着乔福林看了十几秒钟,然后噗嗤笑了,说,“你疯了吧,别闹了,还辞职呢,年末你们科长退休,到时顺理成章你扶正,你开啥玩笑,烧包烧的吧。”她开始描眉。
乔福林扶着门框,看着镜子里的她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李萍,我是认真的。”
李萍笑说:“那你辞职想干啥?经商?还是办企业?你哪来的本钱?”
“我要回柞树村种黑木耳。”乔福林说。
“啥?回柞树村?”李萍抹口红的手停在半空,眉头微蹙,结巴说,“还,还要种黑木耳?你有病吧?是不是你爸阴魂不散,阴魂附体了你!”李萍的上嘴唇抹完口红,下嘴唇还没抹,看起来怪怪的。
“我是认真的。”乔福林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画了的眼线,说,“我想好了,李萍,回柞树村搞地栽木耳,带领乡亲们一起致富。”
嘁,李萍不屑地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把自己说得挺高尚啊,带领乡亲们一起致富?有毛病吧你,才从那个穷窝里爬出来几天?你自己还没致富呢,就想带领别人致富,你是谁啊?村长?乡长?还是县长?可笑!”
看着她一脸瞧不起的表情,乔福林心里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疼,他说:“李萍,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的选择。”
“理解你?支持你?”李萍把眉笔摔了,眉笔尖断了,滚到墙角,她愤怒地说,“乔福林,你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你压根就没有同我商量的意思,只是通知我而已,你让我怎么理解你,支持你。”
乔福林放缓情绪,说:“李萍,你挑理我不辩解,但我真的没有其他再好的选择了,我要不回乡创业,我吃饭不香,觉也睡不着,再说,我一个月才挣200块钱,成天喝茶看报纸,这样不死不活的生活真的很无聊,很没意思,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李发得知女儿家中发生“重大冲突”,是乔小盼大声哭嚎,似乎想从声音上、气势上“弹压”无果后,电话通知给他的。李发当即骑车来到乔福林家,他说:“你们这是干啥,有啥大不了的事,一大早就吵架?孩子上学快迟到了,你俩还有心情拌嘴,真是过分!”乔福林看见儿子哭成了小花猫,赶紧给他洗了把脸,开着吉普车送儿子上学去了。
李萍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委屈地呜呜哭起来。李发刚退休不久,本想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却不想乔福林异想天开,要回柞树村搞什么地栽黑木耳,因此当李萍跟他哭诉完后,心里着实也有些气恼。李萍还在喋喋不休,说乔福林中了邪,被他父亲种了蛊,脑袋进了水。李发听她胡说,训斥女儿几句,但也觉得乔福林确实有些离谱、瞎搞。其实,当初李发作为农行主管行政工作的副行长,在众多退伍军人档案里,一眼相中乔福林,不能不说有他的偏爱。他相中的,是这小子身体素质好,一米八二个头,脸庞方正,双眼透着刚毅、果决,炯炯有神,当然这只是照片留给他的外表信息,让他特别动心的,是档案上写着,乔福林这个森林警察在一次大火中,只身抢救出两名战友性命,并凭此荣立一等功,和平年代啊,能荣立一等功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就像给自己相女婿,一眼相中了他。
这天晚上下班,乔福林有点事处理,回到家时已经6点半了,他扭开门锁,发现屋里冷清清的,没有往日的欢笑。他给岳父李发打电话,得知李萍下班接了儿子直接回李发家住了。乔福林还想解释几句,李发正在厨房炒菜,说你的决定我无权干涉,也许你觉得保卫科的工作太安稳,没有挑战性,不符合你们军人轰轰烈烈、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个性,但福林我提醒你,离岗创业不是那么简单的,说说就能成,那其中的艰难和心酸,是你无法想象的,希望你三思。
听他口气,乔福林知他心里撬开了一条缝,不再那么强烈地反对自己,于是感觉好受了一些,他想虽然现在李萍回了娘家,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但她迟早会理解自己的。于是,他煮了一碗面条,呼噜呼噜吃了。
那天晚饭,李发特意做了女儿爱吃的油焖大虾,在饭桌上,他说:“既然福林决心已下,料无法挽回了,当初我选他来单位,并且相中他当女婿,就是因为看中他有一股不服输、敢于冲锋陷阵、敢闯敢试的劲头,因此从内心讲,我还说不出过多的反对理由,虽然这小子主意正,有老猪腰子,但也是想干点事业,不想乐享其成、一成不变,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李萍给儿子扒了个大虾,说:“爸你咋这么快就举手投降了,乔福林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倒戈的?”
李发喝了口酒,说:“是龙就得天上飞,是虎就得归山林,当初你相中福林,不是也觉得这小子有志向,有抱负,不甘于平平踏踏吗,你没看出来吗,虽然福林每天照常上班,但其实他心里并不快乐啊。”
李萍大概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不甘于寂寞、平庸,他想干事业,想创业我不反对,可是,他干什么不行,干嘛非要搞什么黑木耳呢?再说了,县城有那么多的机会,他不干,非要扔下我们母子,跑回柞树沟那个穷窝子,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啊,纯粹是被人种蛊了。”
李萍分析得不错,乔福林的确被人种了蛊,这个人就是林阳镇农技站长毕得财,是乔福林从小的光腚娃娃。回柞树沟祭奠父亲那天晚饭后,毕得财骑着嘉陵摩托在山路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找乔福林,那时,小盼已在火炕上打起了呼噜,许是炕面太热,这小子把被子蹬了,裤子也脱了。
毕得财在小盼结实的屁股上拍了拍,睡梦中的小盼踹了他一脚,翻个身继续酣睡。
毕得财给他盖上被子,摸着他脸蛋爱怜地说:“小兔崽子,敢踹你老丈人,胆肥了你。”
乔小盼咣当一脚,再次把被子蹬掉,露出个小鸡鸡撅得老高。
毕得财还要给他盖被,乔福林说:“拉倒吧,俗话说小男孩儿身上三把火,冻不着他。”
毕得财笑说:“你瞅他小样,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毕得财稀罕小盼,那是真稀罕啊。他和老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毕佳媛,比乔小盼早出生一年。李萍怀小盼的时候,毕得财就总说,如果你俩生的是儿子,将来就给我当姑爷,逢年过节也有个买酒的人,如果你们生的是个女儿,我就任她当干闺女,让她和毕佳媛结拜为干姊妹,长大了也好有个照应。结果李萍生的是个带把的,这可把毕得财乐坏了,只要见了乔小盼就让他喊“老丈人”,他要不喊,就弹他脑瓜崩,结果小盼见了他像耗子见了猫,老早就开溜。
乔福林和毕得财出了院门,披着星光向村南率宾河边走去。大榆树下更加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人们唱的更欢,扭得更浪,而大榆树的另一侧,下棋的,走古道(当地一种石头树棍游戏)的,跳房子的,追逐嬉戏的,甚至孩子的哭声,女人的浪笑声,无不凑成柞树村的晚景图。
两人沿着率宾河溜达到吊水壶边,细水飞溅,水声哗哗,他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乔福林望着夜幕中呈现蓝白色的瀑布,想起小时和毕得财、徐莲蝶常来这里玩耍、藏猫。那时,乔福林是村里顽童的头,不管是高他一头的关大壮,还是大他几岁的二迷糊,都喜欢跟他混,服服帖帖听他指挥、调遣,即使扮演汉奸、鬼子也乐得屁颠屁颠。那时,柞树村半大孩子中流行一种说法,“柞树沟三少”,除了乔福林和毕得财二少外,另一少就是假小子徐莲蝶,她是他们的“娘子军”。
毕得财告诉乔福林,去年冬天他在观音岭采集到野生黑木耳孢子,研究出一个新的适应老爷岭地区环境的菌种,一定会赚钱。看着他手拿把掐的样子,乔福林说,“那你可发了,一斤黑木耳干货,听说供销社三块钱收购呢。”
“三块钱?”毕得财哏哏笑,肩膀一耸一耸,说,“你那是啥年月的价钱啊,那是十年前的价钱,现在能卖十块钱。”乔福林不相信,“真的假的?这也太贵了!”
“大林子,你一个月才挣200多,还不如20斤木耳挣得多呢,我看你不如辞职搞黑木耳得了?”毕得财突然转身说。
“扯淡!”
乌漆嘛黑中乔福林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点红色烟火豆似的夹在他指间,笑说:“我一无技术,二无资金,你别忽悠我了。”
毕得财说:“我不是忽悠你,我说的真是一条发家致富路啊。”
“那我也不干。”乔福林仰望天空,星河璀璨,夜色阑珊,说,“你忘了,以前咱这搞木耳段,那时多红火,多挣钱啊,可后来咋样了?还不是歇菜了,亏钱了。你呀,纯粹是马歇尔计划。”
“我不是马歇尔计划,”毕得财一本正经地说,“以前搞木耳段应该挣钱,可是二迷糊他爹,为了压秤,为了多卖钱,就黑了心,往木耳上撒盐水、掺沙子,自己毁了自己,不然咱柞树村早成万元户村了。”
乔福林叹息一声,说:“可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把好端端黑木耳产业给毁了。”
毕得财说:“我注意了一下,现在辽宁向阳市不搞木耳段了,人家搞木耳袋,袋栽木耳,用锯末子,不用散放在山上养菌,也不用住在窝棚里喂蚊子,把木耳袋摆在河边、地里就行。”
乔福林说:“你就是把黑木耳说出花来,我也不干,好不容易从柞树沟爬出来,我再回来摆弄土坷垃,埋汰人呢!”
但最后成为“蛊”种进乔福林脑子里的,是毕得财给他算了一笔账,他说不用多,只要种两亩地,摆放两万袋就能净赚一万五,比你上六年班挣得还多。当然,让他痛下决心的,是他突然想起大哥欠村里、镇里各种款项,他想如果按照大哥现在这种状态,不仅如法还清欠账,恐怕还会越积累越多,这让他无法释怀,那笔账,像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