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福林的吉普车停在葛亚丽家的小卖铺门口,他想买刀烧纸等祭祀物品。葛亚丽四十来岁,脑瓜比较活,把小卖铺开在大榆树旁边热闹处。山野里到处湿漉漉,流窜着一股秋后特有的湿凉、糟腐与收获混合气味。葛亚丽嗓门大,调门高,见乔福林走进小卖铺,脸上笑出一朵花:“说大林子兄弟,啥时回来的?”
乔福林指着一摞黄表纸说:“头前回来的,给我来刀烧纸。”葛亚丽将一捆烧纸摆到柜台,说:“给你爸上坟啊,这是?”
乔福林嗯了声,说:“再来瓶烧酒。”
葛亚丽把一瓶烧酒交给乔福林,逗乔小盼,“呦,小帅哥,真精神,像年画上的散财童子,想吃点啥?大娘白送你。”乔小盼嫌她嗓门震耳朵,捂着耳朵摇头。葛亚丽大鹅似的嘎嘎笑,“这小家伙还把耳朵捂起来了,嫌俺嗓门大了这是。”说罢将一小袋跳跳糖塞进他手里,小盼没接,胆突突地看着面前这个黑塔似的大嗓门女人,眼里露出怯怯神色。这时二迷糊跟进来,看着乔福林说:“大科长回来了,这是干啥呀,呦,是给大叔上坟啊。”看着他讨好的样子,乔福林心里一阵嫌恶,说:“啥大科长,副的。”二迷糊说:“副的也是科长,就是大科长啊。”乔福林知道,他如此厚着脸皮恭维,是想讨点便宜,便对葛亚丽说:“拿条‘吉星’烟。”
葛亚丽讶异地看着他,拿出一条“吉星”说:“这么多,敢情是要请客啊?”乔福林说:“大伙儿匀着抽。”葛亚丽撕开包装,抠出一盒塞进裤兜,把香烟塞给二迷糊说:“拿去抽吧,美屁了。”二迷糊接过香烟,高兴地说谢谢大林子,大科长就是尿性,出手就是一条“吉星”,哎兄弟,下回省亲带几盒“大前门”,让咱也尝尝鲜呗。葛亚丽撇嘴讥讽道,“臭美不要脸,还‘大前门’,你长那张嘴了吗?”二迷糊不甘示弱,“我没长,你长了吗?你的大嘴叉子,除了扯老婆舌,还能干屌!”葛亚丽骂道:“滚犊子,狗嘴吐不出象牙。”
吉普车在村东靠着率宾河北岸的一处吊桥前停下来。村子的坟茔地在南岸观音岭脚下的一处窝风处。乔福林将一张黄表纸压在坟头,乔福森将四样水果和糕点摆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乔小盼觉得好奇,瞪着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看着两人忙活。乔福林摸摸蒿草感觉湿漉漉的能攥出水,便掏出打火机将烧纸点燃,把燃香插进黑土,把烧酒打开,浇在坟上,剩下一点仰脖喝了口,酒瓶递给乔福森。乔福森喝了口,把最后几滴酒洒在坟上。
这时,乔福林请来帮忙的儿时伙伴关大壮呼哧带喘地赶来,他抹掉头上的汗,说:“还好,没耽误事,紧赶慢赶,就怕帮不上忙。”
关大壮挥舞着镰刀,割掉坟墓上新长出的小树苗,乔福林把野草拔掉。然后三人开始修葺坟墓。乔小盼觉得无聊没意思,坐在一块塑料布上,靠着一颗碗口粗的柞树睡了。
直到太阳偏西,“累屁了”的乔小盼才从热炕头上睡醒,嚷着要去看吊水壶,要去吊桥上玩儿。吊水壶就是瀑布的意思,只不过村东的瀑布不大,是一条从十多米高的陡崖上垂挂下来的一道水流,远看像一匹从悬崖垂下来的白练,发出哗哗声响。乔福林牵着儿子手,路过大榆树时看见二迷糊他们还在那唱二人转。
三秋还有小艳阳,下午开始天气突然热了起来,乔福林感觉身上汗津津的,脱下外套围在腰间。走出老远,乔小盼突然问:“这些人在干嘛呢?又蹦又跳,又哭又闹,像群精神病。”乔福林说:“闲的没事干,耍活宝。”
小盼说:“他们天天在这唱吗?”
乔福林说:“大概是吧。”
小盼哦了一声,说:“那他们不用上班吗?不上班挣钱,谁养活他们啊?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吗?”
乔福林说:“谁也不养活他们,一群懒蛋,就知道穷欢乐。”
小盼撅起小嘴,一脸不屑的表情,气囊囊说:“我看他们也是,穿的像要饭花子,还要爸爸妈妈养活,不知愁,不知羞!”
黄昏的柞树沟是迷人的,夕阳夕照下,整个山沟笼罩在一派金黄、橙黄的氛围里,失去水分的杨树叶子在阳光照射下愈发透明,筋脉毕现,像一颗颗金色摇钱树在秋风中轻轻吟唱,似乎在与枝杈作最后的诀别。沟两边的柞树叶子,经霜后不再碧绿,而是华丽转身,变得通红,与纤弱的枫树争颜色,阳光下红得像血。茅草房的烟囱,吐出一股股白色炊烟,像扯起一面面白色旗帜。滋啦一声,谁家在炝锅,葱花经油炸后特有的芳香迫不及待地游窜在山村上空。哞,哞,放牛人赶着一群牛从北沟下山,远远踢踏起一片烟尘。
咩,咩,一种柔软的声音,顺着吊桥传过来。乔小盼直起腰,手搭眼罩向率宾河方向望去。吊桥上走过来几只山羊,几只大白鹅,一只黄狗,一个手摇鞭子的老汉,身披霞光走在后边。
徐锡坤!乔福林快步迎上去。
徐锡坤是村里希望小学的校长,乔福林是他从一年级教到八年级的学生,他退休好几年了,闲不住,养了几只山羊,几只大鹅,成天领着“子弹”去观音山放牧,虽然看起来优哉游哉,其实他是在暗中保护观音岭的一草一木。“子弹”是一只功勋犬,为抓捕偷猎者立下过汗马功劳,是老爷岭一带最著名的猎犬。
乔小盼被几只山羊吸引,抱着它们亲昵地学“咩咩”,“子弹”虽凶,跟小盼倒是投缘,围着他前后摇尾巴。
“臭小子,你不好好在城里上班,蹽回来干啥?”徐锡坤对乔福林说,“咋的,你妈病了,还是?”
乔福林说:“都没事,今天是我爸20周年忌日,我回来给他上坟。”
徐锡坤一拍脑袋,“可不是呗,你瞧我这破脑瓜子,越老越不记事了,唉,你说你爸多可怜,要不是为了那三斤黑木耳,要不是二迷糊嘴欠,侯宝山带着派出所的人去抓他,也不至于……”乔福林神情黯淡下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大榆树下。突然爆发出的一阵哄笑声,吸引两人目光,肯定是谁唱了什么荤嗑儿,引起一阵骚动、笑骂。
“瞧瞧,瞧瞧,成何体统!”徐锡坤的鞭子指着那些欢乐的人群说,“从大老爷们,到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再到那些老娘们,成天在这里胡搅搅,唱荤嗑儿,也不觉得丢人害臊。”
乔福林说:“是啊,个个虎背熊腰的不干正经营生,打情骂俏的穷欢乐,也不知道愁?”
“愁?他们要是有你一半的志气,也不至于把日子过的那么孬糟。”徐锡坤气愤地说。
“不瘸不瞎的,跑一天山,哪天不卖个五块六块的,”乔福林摇头说,“我看他们就是懒。”
徐锡坤说:“这叫越穷越懒,越懒越穷啊!你瞅瞅二迷糊,裤子上摞了多少补丁,都快成百衲衣了,也有脸穿出来?可人家一点也不害臊,真是老花子唱戏,穷欢乐啊!”
“难道,村里不组织他们干点什么?”乔福林说,“还没到冬天呢,等到猫冬,再到明年春种,六七个月时间,就这么浪费了?”
“唉,怎么没组织啊,”徐锡坤叹口气说,“前几年开始,侯宝山他们号召村民栽植苹果梨树,可你说怪不怪,明明在别的地方长得好好的苹果梨树,到了咱这就成了小老头树,而且口感还不好,卖不上价,不挣钱不说,还白搭功夫。今年就有几户村民,把果树砍了,种苞米。可是咱这柞树沟,没有几亩良田,大都是山坡地和河套地,贫瘠得很啊,亩产太低了,种粮也不挣钱啊,老百姓都愁死了。”
乔福林看见,儿子似乎在嫌一只小公羊调皮,总想“开小差”,就折了根柳枝,跑过去教训小公羊。而“子弹”也懂得他的意思,跑过去把小公羊圈回来。
乔福林说:“难道,就没有一条新的致富门路吗?”
徐锡坤说:“要是有的话,他们还有功闲功夫耍吗?不早就打破脑袋挣钱去了,唉,谁愿意受穷啊!”
乔福林路过侯宝山家门口时,正好侯宝山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他支好车架说:“今晚不回城里了,大林子?”
乔福林错愕下,虽然觉得别扭,不想跟他搭话,但还是礼貌地说,哦,不回了。这时乔福森点着脚出门倒泔水,见乔福林和侯宝山站在院门外说话,心下不高兴,啷当着冷脸子将院门踹开。侯宝山听见动静,尴尬地咳嗽声,推开院门讪讪地走了。
“往后少搭搁他,不是人揍的东西!”乔福森冷着脸子,哗啦将泔水倒在樟子外。
乔福林背着儿子进院,庄小凤在草房前剥葱,说:“以后不许再跟王八犊子说话,你忘了你爸咋死的了?”
因为担心东院能听见说话声,乔福林小声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而且侯宝山事后也给咱家赔礼道歉了,你,你们怎么还不饶过人家,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乔福森低声吼道:“大林子,是不是吃了几天饱饭,就不知道姓啥,就忘记咱家的屈辱了?我告诉你,咱家跟侯家的怨仇没完,永远也没完!”
乔福林说:“大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才相信呢?咱爸不是侯宝山推下火车的,是他自己害怕被抓蹲监狱,从厕所窗户跳出去,摔在涵洞的水泥墩子上摔死的,那是意外……”
“住嘴!”乔福森怒目而视,“我警告你大林子,如果你再替那个王八犊子说话,小心我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