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耳语
引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深冬午后,绿皮车厢内十分嘈杂、拥挤,虽然许多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但都洗得干净,一个中年男人和身边男孩穿着破旧的棉袄,木然站在过道上,被来往的人群拥来挤去。火车还没发车,很显然,中年男人在顾忌着什么,紧张兮兮地把一个棉被打成的行李包塞进座位底下,似乎在做见不得光的事。
汽笛声响,火车缓缓开出车站。突然,右侧车厢门口起了一阵小骚动,中年男子敏感地扭头,发现两名乘警朝他挤过来。中年男子眼神慌乱,下意识向左侧车厢口挤去,可很快,他发现前边也有两名公安,而且,他还看见了村支书侯宝山和治保主任刘石头。于是,中年男子绝望了。
餐车上,两名公安将捆绑破棉被的麻绳解开,打开被子,发现里面藏着二斤黑木耳。一名年轻公安得意地笑了,说:“伪装的还挺深,乔元海,你涉嫌投机倒把,私自贩卖黑木耳,现在被抓现行,还有啥说的?”
侯宝山递给公安一支烟,刘石头擦着火给他点燃,侯宝山堆上讨好的笑说:“念乔元海是初犯,你们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刘石头说:“就是,就是,充其量也就一斤多木耳,没收算了吧?”
年轻公安板着脸说:“你俩这个态度可不行,本来二斤木耳,却非说一斤,这不是和稀泥吗。”
侯宝山指着旁边的乔福林,说:“瞧他还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这样,你把他交给我,我们把他带回去严肃处理,召开批判大会。”
年轻公安摇头如拨浪鼓,说:“你别磨叽了,说了不行,你还墨迹啥?我们必须把他带回去审讯。”
乔元海彻底绝望了,他看了眼侯宝山,又看了眼他儿子乔福林,说:“我肚子疼,我要尿尿。”
不好了,有人跳车了!
车厢里突然乱作一团,接着在一处柞树林边,火车吱嘎停下,乘警、公安和侯宝山、刘石头踩着积雪在前面跑,男孩儿跟在后面跑,他心里惴惴的、惶惶的,突然他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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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福林想让李萍陪她回柞树沟。昨晚睡前温存后,他试探着把想法说了,希望李萍看在他面子上,一起回去祭祀,毕竟乔元海是她未见过面的老公公。明天是父亲20周年忌日,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薄面。可李萍压根没给他面子,什么佛面、薄面,都不如鞋垫子,因为在她记忆里,那个穷山沟实在太落后、太封闭、太埋汰了,她一想到乔福林的那个家,心里就有些颤颤的,于是她表情寡淡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遭罪、喂虱子。”
乔福林哀求了几句。李萍不耐烦,说你别磨叽了,你到底睡不睡,不睡去方厅看电视。欠起身的乔福林看着她美丽的睫毛,再看看她肉嘟嘟性感得像舒淇的嘴唇,知道柞树沟的“虱子”给她心里留下阴影了,心里叹息一声,说:“既然你不去,就让小盼跟我去,毕竟他是爷爷的大孙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后的观音岭景色怡人,空气清新,但也霸道地往喉管里逼迫着冷冽空气。吉普车如一条不甘寂寞的鱼,哗啦啦,叮叮咣,抖动着游动在观音岭色彩斑斓的五花山中。刚驶过一片叶子金黄的白桦林,迎面又撞来紫红、暗橙色的密密麻麻的柞树林,接着挺秀的翠绿红松抢入眼帘,犹如森林巨人般“木秀于林”,挺拔得像羊群中的骆驼。乔小盼兴奋极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满树红果子,令他不时拍手惊呼,嚷嚷着下去摘“山里红”或者“山丁子”。乔福林按住他脑袋,试图安抚住他的“躁动与喧哗”。
儿子实在聒噪得厉害,乔福林说:“我给你讲个观音岭的传说吧。”
“好呀,好呀。”小盼拍着手说。
大约100年前,这儿还没有人烟,到处是原始森林,到处是老虎、野猪和马鹿,有一天从关里来了三个年轻人,带头的是我太爷爷,其他两人分别姓侯和毕,三人从山东来,是一个村的光腚娃娃。他们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老林子采黑木耳。可眼看秋天快过去了,他们只采了十几斤。一天,精疲力尽的他们来到一处悬崖下,想避避风啃几口煎饼,恢复一下体力,突然侯姓小伙脸色大变,浑身哆嗦,原来就在他们十几米处的悬崖下,一只休憩的东北虎慢腾腾站起来。于是,六只眼睛对着两只眼睛,谁也挪不动步了。我太爷说咱谁也别动,别让老虎看出咱怵它,咱就一直盯着它。就这样,三个人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虽然腿抖得像风中芦苇,屁股沟子淌满了冷汗,却也不敢躲开眼神。我太爷小声祈祷,观音菩萨啊,保佑我们吧,如果不被老虎吃掉,来年春天俺们再来这里,一定在山顶上给你修个庙,在附近定居,永远供奉您。大概老虎刚吃完一个狍子,还不饿,也许他们三个瞪视的眼神令老虎胆怯了,几分钟后,它收回凌厉的目光,低眉耷眼地走开了。三人当即瘫软如泥,跌坐地上。缓过神来,三人搓土为香,拜了把子。为还愿,第二年春三人回到这里,用了大半年时间,在山顶修了座小庙,是为观音庙。而这座高山,也被人称为观音岭。
故事讲完,乔小盼仍有许多疑惑要解决,后来三兄弟咋样了?建完观音庙,直接回山东还是咋的了?再碰没碰到过老虎啊?
乔福林说:“他们在观音岭的柞树沟定居下来,采集野生黑木耳,晾晒干透,冬天背回老家卖掉,挣些钱养家糊口。”
这时一只长尾野鸡,突然从车前扑啦啦飞过去。儿子又开始大呼小叫。
其实,从观音岭回柞树沟,比从鸡图公路走绕远,多出60多公里,但乔福林就是喜欢走这条运材路,虽然不像鸡图公路那样是沥青路,但他喜欢挑战,喜欢开着吉普车颠簸在山路上,尽情领略观音岭雄奇、狂野、原始的自然风貌。于是他心里高兴,嘴里就秃噜出一句怪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乔小盼斜他一眼,说:“你这是啥呀,乱七八糟的,你说咒语呢吧?”
乔福林嘴角笑笑,唱起了二人转,“大汉江山渐渐残,汉献帝无福闯曹蛮,姥爷镇守荆州地,刘皇叔人马坐西川……”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乔小盼大声唱起来,似乎想盖过父亲的声音,“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吉普车驶过率宾河进入柞树村,太阳才三杆子高。从率宾河北岸左拐进入主街,这是村里唯一的主街,往北开过几趟房,就是乔家祖屋。主街街口矗立的大榆树郁郁葱葱,乔福林太爷闯关东时这棵古榆树就在,现在过去了一百多年,它依然苍翠、挺拔。那年,他太爷和侯宝山的爷爷以及毕得财太爷,一起从吉林翻过老爷岭,攀上观音岭顶峰后,望见山脚下率宾河蜿蜒向东南流淌的背面大山褶皱里,由南向北神龙吸水似的这条大沟,以及它冲击而成的不大一块扇形平原后,突然泪流满面,连说到家了。后来某天,县文物管理所来了几位专家,围着大榆树鼓捣半晌,往树身上咣咣钉牌子,交代村支书侯宝山,要管好村民,管护好大榆树,不要让它枯了、死了,说这棵树有800多岁,是县上的文物。
侯宝山命人在树底焊了个铁栅栏,并在一次村民大会上说:“这是咱柞树村的宝贝,是咱的风水,如果谁胆敢砍树、烧树,搞破坏,就是与柞树村几百口子为敌,就是掘柞树沟的祖坟,看我怎么收拾他!”
二迷糊起刺,问:“破坏了大榆树怎样?”
“那你就屎壳郎搬家,滚球子!”侯宝山严肃地说。
“噢,我知道了,”二迷糊揉着眼角的眵目糊说,“谁敢睁眼往枪口上撞,那就是耗子钻牛角,死路一条呗。”这小子仗着那年学校组织学生进山采野生木耳创收,发现两个猴头长在七八米高的大柞树上,就爬树去采摘,结果手没搂紧从树上摔下来,造成脑震荡后遗症,从此就觉得村里欠他多少似的,啥事都想强出头,成了惹不起的刺头。
后来,大榆树下就成了村中老人议事的地方,谁家添娃起名字,谁家老人上观音岭遭了横事,谁家占了谁家一垄地,谁家公鸡把谁家母鸡欺负了,等等,长者们都要围聚在大榆树下,一袋烟吸完,答案有了,官司断了。乔福林对于大榆树记忆最深刻的,是它成了村民扯闲篇儿的地方,成了二迷糊、葛亚丽他们唱二人转的地方。后来,侯宝山嫌他们唱的段子太荤、太埋汰,担忧教坏孩童,带坏民风,在几次三番批评教育甚至破口大骂无果后,命刘石头在大榆树杈上安置了两个高音喇叭,成天播放郭松的新民歌。
乔福林看见,大榆树下聚集了许多人,有人在唱二人转,有人在下象棋,还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追逐游戏。这些孩子看见吉普车,稀罕的不得了,也不顾及吉普车带起的灰尘,在后面追逐着呼喊、奔跑。
吉普车吱嘎停在门前,乔福林看见院门外围了一群人,母亲弯曲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身子,手里的石头拍得木樟子啪啪响,头发纷乱得像冬日田野衰草,浑身颤抖,嘴角白沫蠕动,向樟子另一边的女人喷射出难听的话。“秋子”(观音岭土狗),嘴巴喷溅着白沫,尾巴翘得橡根棍子,愤怒无比地朝对面樟子里的胖女人狂吼。
对面的胖女人叫齐丽美,是村支书侯宝山的老婆,她身大力不亏,嗓门格外大,明显在这场骂战中占了上风。
两个女人这种吵架,乔福林从小就司空见惯了,他依稀记得,她们的骂战是父亲跳火车摔死后,开始的,那以后,母亲将丧夫剧痛归咎于侯宝山带人围追堵截乔元海所致,于是总是小题大做,故意找对方的茬。而齐丽美因丈夫是支书,在村里处处受人尊敬,不成想西院的庄小凤时常指桑骂槐,就有些受不了,所以两个女人的骂战就不可避免。乔福林觉得她们的对骂太难听、刺耳,知道肯定是因为点鸡毛蒜皮小事而吵架,担心污染小盼耳朵,就去拽母亲的胳膊。
母亲以为是哪个拉架的邻居,头也不回说:“你不用劝我,我今天就是要讨个说道,天底下有没有这么欺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