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窃匪、大奸大恶之徒,文旌可以不去追究,一刀杀了了事,可她平生最恨两种人,一种是官爵加身的高门权贵,安享朝廷俸禄,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干得却是烧杀奸强的宵小行径,一种则是满面贤臣忠良,装着一肚子阴谋诡计,帝京那么大的地方不够翻云覆雨,还要拖戌守边疆的将士下水,血肉飘櫓留下来的命,被祸害的连个尸骨都没有。
前者是死有余辜,后者是死不足惜。
傅怀远不偏不倚,正好撞到她刀尖上,文旌一只手马上就要掐了他的脖子,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文旌旋身躲到了起来,一扇绣着百花春盛的屏风,刚好遮住了她的影子。
傅文韬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将府中上下安排妥当,将内外府院防守的固若金汤,歇下来喝口茶的功夫,才想起来家里多了个人,一年前为了避祸,他将傅怀远送走,如今大劫已过,立刻将傅怀远接了回来,毕竟自己身边只有这一个孩子,再不成器也是手心里疼大的,一年不见实在惦记的很。
“那逆子干什么呢,怎么一天到晚都看不见他人影?”傅文韬摇了摇瓷色的茶盏,浅抿了口茶。
那垂首站在他身边人,靛蓝常服穿在身上,显得老态龙钟,正是傅文韬的左膀右臂,黎县县丞常光禄,他虚着傅文韬的脸色,心里有些翻腾,未语头上先冒了一层汗。
他知道,今时今日坐在这儿的人,就是明日帝京的礼部尚书,傅文韬官运恒通,人还未走就有消息漏了出来,他自然要伺候的舒服妥帖,这才能跟着一沾荣光,在黎县窝了一辈子,谁不想出去看看。
自傅文韬被派放到这儿,就是常光禄忙上忙下,帮他出谋划策,俩人共事二十载,傅文韬一眼就瞧出他有口难言,战战兢兢的模样比以往更甚,傅文韬多少年没体会到奉承的滋味了,广袖一挥:“说吧,那逆子又闯什么祸了。”
常光禄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声是,这才抹了一把汗,说道:“小人听说,白日里少爷上了一趟街,绑了两个人回来。”
“你说什么?!”傅文韬砰的一声将茶盏摔在了桌上,拧着深重的眉,面含怒色,这节骨眼上他还敢出去惹事儿,全忘了他的交代了!
常光禄就料到他会发怒,也不敢抬头看他:“是。”
傅文韬知道这逆子是个什么德行,自小到大,绑人回来的事还少干过,十个人里九个都是女的,剩下一个男的都是来踹门寻人的,好在这么多年,傅怀远还算有点小聪明,不敢再他爹的底盘撒野,绑回来的姑娘都是外地搜罗来的,倒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丢就丢了,也没惹出什么摆不平的乱子,最多发点银子,安抚几句就算了事。
黎县可没有什么娼妓给他厮混,起初是有几个不体面的女子,被他一夜宠幸之后,就拉倒乱葬岗埋了,他在黎县这些年没什么作为,倒是乱葬岗的土坟越来越多。
傅文韬忍不住想问一句,那逆子有没有带姑娘回来,可当着属下的面,他这老脸实在丢不起,看这位县丞的脸色,估计也想提醒他,可揭人家的面皮,除非自己活腻了,俩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张嘴。
“打听清楚是什么人了?”傅文韬咳嗽了一声,避重就轻地拐了个弯。
常光禄就坡下驴,赶紧应了一声:“好像是李家医馆的姑娘。”
傅文韬皱眉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来隐约记得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是那逆子能干出的缺德事,几年前傅怀远就对着她死揪不放,没事就腆着脸去医馆耗着,他曾嫌丢脸将傅怀远关了起来。
这逆子倒是死性不改,一回来就把人绑了,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今日有贵客到访,他也没心思去追究:“你叫人看着点,实在不行,知道怎么办。”
常光禄一反常态,没像以前那样痛快应了,杵在原地磕巴了一下:“还,还有,沈家的那位公子。”
傅文韬与沈老爷私交不深,可面子上过得去,沈家是黎县有头有脸的,除去是一介布衣,名声之响不比他傅文韬差在哪儿,祖上跟帝京牵涉甚深,保不准有什么人盯着沈家,这也是他为什么再三叮嘱,告诉傅怀远不要去招惹沈家的原因:“此事跟沈家有什么关系?”
常光禄两步凑了过去,附耳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李小心系沈煜,黎县渐有人言,说俩人就快要成亲了。”
“不知轻重的东西!”傅文韬一巴掌差点把桌子拍碎了,不等常光禄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就去找傅怀远算账去了。谁知道,乍一推门进来,就看见他衣衫不整撅着屁股,李小整个人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下,地上碎布七零八落,这场面何等的不堪入目,傅文韬头顶顿时冒起了三丈青烟,一把将傅怀远拎了起来,反手就甩了过去,傅怀远还没弄清个所以然,就看见自己不受控制地离美人越来越远,意犹未尽地挣了两下,耳边一阵掌风袭来,他一个哆嗦回过神来,没等看清人,就嚷嚷道:“爹,爹,我错了,我错了,你听我说。”
傅文韬毕竟年纪大了,傅怀远死死抓着他的手,杠了一下,俩人撕扯之间拗不过傅怀远,傅文韬索性也不费那个力气,扬声道了一句:“来人,把人放了。”
把门的俩个官兵走了进来,虚着傅怀远铁青的脸色,想动手又不敢,傅文韬哼了一声:“怎么,当了两天随从我就使唤不动你们了?”
俩人顿时不敢犹豫,连忙就要把人抬出去,傅怀远脸色一变,喝道:“狗东西,我让你们动了吗!”
傅文韬没想到他还犟嘴,刚缓和点的脸色,又青了一片:“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翅膀硬了,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碰沈家,少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情。”
傅怀远大概被他骂惯了,脸皮比牛皮还厚,脸色不改,心也不跳,没等傅怀远说完,将他拉到了一旁坐下,同时将俩个不知所措的下人赶跑了,一边替傅文韬顺着气,一边笑道:“爹,你说错了,第一,她不是沈家的人,第二,外人知道了才叫丢人现眼,不知道的何来的现眼?”
傅文韬听他话里有话:“你抢了人还有理了不成,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添乱。”
傅怀远见有缝可插,连忙蹲下来给他爹揉腿按肩,看了一眼爬在地上的李小,没了他的压制,李小正拼了命地往门外爬,可是意识不清楚,不知道爬错了方向。傅怀远嘴角一勾,到现在了还在垂死挣扎,那药他下的恰到好处,保证药效最佳,人却还没完全晕过去,若不然,那跟抢了一具尸体有什么区别:“那姓沈的是来过,我知道爹敬重沈家,所以人已经放了。”
傅文韬没在这儿看见沈煜,脸色多少好看了一些,眼皮一抬:“那她呢?”
“她啊,”傅怀远用脚尖踢了踢李小的脸,笑道:“沈公子说出去透风,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只好替他多照顾照顾李姑娘了。”傅怀远说完想起了什么,溜到他爹身边,邀功似的一挑眉:“爹,这回你不但不能罚我,还得赏我。”
傅文韬气急反笑:“赏,我赏你一巴掌够不够。”
“够,”傅怀远说着,嬉皮笑脸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别说一巴掌,十巴掌爹都打得。”
傅文韬被他气的乐了,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桌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爹,你知道那沈煜要什么吗?”傅怀远替他爹顺了顺气,不跟他爹玩笑,正色道:“他想要官位。”
傅怀远见他爹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爹,你不是不日就要官复原职了,一个礼部尚书从下面选个人上来还不容易。”傅文韬一点就透,当下又要怒极:“你为了一个女人算计你爹?!”
傅怀远当然不能给他爹发怒的机会,谄媚地笑了一下:“爹,就算我不是为了她,此人你也非重用不可。”
“我为何要重用他?”
“爹,你离朝二十年,朝中早已经物是人非,还有多少人是你的旧故,你此次官复原职,多少人眼红还来不及,与其拉拢一个外人,不如便宜了沈煜,好歹知根知底,还是个清白的身份,两边不靠,爹不用担心他是谁的眼线,也不用担心他居心叵测,觉得他不成大器,大可以一脚踢开,若觉得他可用就当捡了个便宜,当颗棋子也无妨,这不比拉拢一个外人安全得多吗?”
傅文韬没说话,自觉傅怀远说的有几分道理,他离京二十年别说是朝臣,就是皇上都换成了太子,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旧日的老臣早已经七零八落,他虽然官复原职,可跟一个初涉朝堂的人并无分别,无依无靠,举步维艰,若不是恩师提携,他回不回得去还是一回事。可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要未雨绸缪,他可以拿沈煜当刀子,那位恩师自然也可以拿他当刀子,如此,还不如趁早谋划,自寻出路。
沈煜确实有本事,只要稍加提点,想要他站在朝堂上并不难。
如今他最缺的就是人脉,沈煜清白干净,若他能拉一把,日后会对他俯首帖耳。
傅文韬思虑良久,恍然发现这逆子会用脑子了,忍不住露出点喜色:“不错,会谋退路了。”
“都是爹教得好。”傅怀远搓着手,不敢当他爹这句夸。
“那你说说,如果沈煜不吃这套,该当如何?”
“爹不是最清楚,互为得利的事才最牢靠。”
傅文韬瞪了他一眼,没有怒色,没有责备,算是默认了他这番话:“你别给我惹事。”
傅怀远见他默许了,忙搓着手送他离开,走到门口了,傅文韬又转身,警告地点了点他的鼻尖:“你给我小点声,今夜有贵客到访,惊扰了客人,我扒了你的皮。”
“还是南梁来的吗?”傅怀远撇了撇嘴,那人一来傅文韬就神神秘秘的,好像有多大来头似的。
“别瞎打听,干你自己的事去。”傅文韬说完,径自拂袖离去。
文旌躲在暗处一字不漏的听着,一句“南梁”让她瞳孔一缩,傅文韬官复原职,帝京没人帮衬,他何来的一步登天,可凭什么帮他呢,天底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得了多大的好处,就要办成多大的事。
恰在这时,李小好巧不巧爬到了她脚下,一手按住了她的鞋子,她一惊,以为被发现了,正要一脚踢出去,低头瞥见李小泪如雨下的模样,立刻冲她嘘了一声,李小泪痕交加的脸上不见喜色,从呜呜咽咽地抽泣,到放声嚎啕大哭,头发糊了满脸,那被撕开的衣裳,露着大片的青紫,全没有一个人样,文旌把头别了过去,尽量不去看她满身狼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