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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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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位中纳言,名叫源忠赖。他家中有许多美貌的女儿。长女和次女,已经招进很漂亮的女婿,分别居住在东西两厢屋里。三女和四女年方及笄,娇养在身边。

此外还有一个女儿,是从前同中纳言常常有来往的一个王族血统的女子所生。这女儿的母亲早已死了。

忠赖的夫人,不知怎的,对这女儿比自己的女仆还看不起,叫她住在大厅会客室旁边一个像低落的洼地似的小房间里。

对于这女儿,当然不许像对别的女儿那样称“小姐”、“女公子”。然而像女仆一样直呼其名,则看她父亲面上,毕竟也不好意思。夫人就命令家中的人,称她为“落洼姑娘”。于是无论哪个,都称她为落洼姑娘。

她的父亲中纳言,对于这个女儿,也从小就感情淡薄,一向漠不关心。因此夫人更加看她不起,对她的不合情理的待遇,实在很多。

这姑娘没有靠山,连乳母也没有,只有她母亲生前使唤的一个很能干的少女,名叫“辅助”的,现在还在服侍她。二人情投意合,相依为命。

落洼姑娘的相貌非常美丽,比较起她继母所钟爱的几个女儿来,有胜之而无不及。然而因为被看不起,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落洼渐渐懂得人情世故,想起人世之无常和己身之不幸,随口吟出这样一首悲歌:

忧患日增心郁结,

人间何处可容身。

显然已尝到人世间辛酸的滋味了。

她非常聪明,学习弹琴,进步极快,不需要人指导。这是她五六岁以前母亲在世时教她的。她弹筝非常擅长。夫人的亲生子三郎君,年方十岁,喜爱弹筝。夫人对落洼姑娘说:“你教教这孩子吧。”她遵命常常教他。

落洼姑娘很空闲,便学习裁缝,学得非常精巧。夫人对她说:“你倒很有能耐。相貌不好的人,做点老老实实的生活,原是好的。”便把两个女婿的衣服都叫她裁缝,使她一点空闲也没有,几乎晚上不得睡觉。做得稍慢一点,夫人就责骂她:“叫你做这一点点活计,你就厌烦。活在世间做什么呢?”落洼只得偷偷地流泪,她不想活在这世间了。

三小姐及笄之后,不久就和一个藏人少将结婚,排场十分体面。家庭里人口多了,落洼的工作也多起来,她愈加辛苦了。

在这人家当差的人,大都是年轻爱漂亮的人,肯老老实实地做工作的人极少。粗细活计,都推给落洼。她含泪缝纫,信口吟诗:

愿奴早日离尘世,

忧患羁身不自由。

辅助生得相貌漂亮。夫人硬把她派给三小姐使唤。辅助很不愿意,和落洼姑娘分别时,哭着说道:“我只想待在你身边,他们要替我配亲,我都不去。怎么叫我去为仇人服役呢?”

落洼对她说道:“有什么呢?总是住在同一个家庭里,这边那边都是一样的。你的衣服也都破旧了,今后可以换些新的。我倒反而高兴呢。”

辅助觉得这主人的心地如此温良周谨,实在令人感佩。设想她今后一人独处,何等孤寂。只因辅助长期无所顾忌地和落洼融洽相处,便引起了夫人的妒恨。她常常骂道:“那个落洼姑娘还在称她为辅助呢!”因此两人不敢随意谈笑。

当了三小姐的女仆之后,“辅助”这个名字不相宜了,便给她改名为“阿漕”。

且说三小姐的夫婿藏人少将有一个跟班,名叫“小带刀”,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他看中了这个阿漕。情书往来了好久,两人终于做了夫妻。

夫妻两人无话不谈。有一次阿漕告诉小带刀,夫人是个不通道理的人,常常虐待落洼姑娘;又说落洼姑娘性情多么温良,相貌多么漂亮。说时流下泪来。

小带刀心直口快,断然地说道:“这样吧,让我叫那个人去把她偷了来,请她过幸福的生活吧。”

原来小带刀的母亲,是左近卫大将的儿子左近卫少将道赖的乳母。这位贵公子尚未娶妻。他常常向小带刀探问这家那家贵族姑娘的情况。有一次,小带刀对他说起落洼姑娘。这位少将便记在心头,乘着左右无人的时候,详细地向他探问落洼姑娘的情况。

少将说:“可怜啊!她心里多么痛苦,到底是王族血统的人呀!让我悄悄地和她会会面吧。”

小带刀说:“在目前,这想法恐怕是不行的。且让我慢慢儿想办法吧。”

少将说:“无论如何,你要引导我到这位姑娘的房间里去。她住在偏僻的地方,我去访,不会有人知道的。”

小带刀把这事情告诉了阿漕。阿漕说:“这种事情,目前想也不必想它。况且,我听说这位公子非常好色,怎么能够去说合呢?”她决不答应。小带刀怨她毫无夫妻之情,于是她说:“那么,且等适当机会吧。”

依恋旧主人的阿漕,把落洼姑娘的房间隔壁的两间厢房,作为自己的住所。可和姑娘的房间相并,她又觉得不敢当,所以选取这地段稍低的两间,作为夫妇的寝室。

记得是八月初一日,落洼姑娘独眠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地吟道:

慈亲若肯垂怜我,

速请来迎赴九泉。

这是信口低吟,聊以遣怀而已。

次日早晨,阿漕和落洼姑娘谈话,便中对她说道:“带刀对我说起这样的一件事……小姐看怎么办?我想你总不能这样地度送一生吧。”她终于开了口。但落洼姑娘不答,阿漕也不能再说下去。此时外面在叫:“给三小姐打洗脸水呀!”阿漕立刻起身出去了。

落洼姑娘呢,实在想不出怎样才好。没有母亲,此身肯定是不幸的了。她真心地想寻死。然而又想,出家为尼,怎么样呢?但怎样能够离开这个家呢?还不如死了干净。

带刀来到大将府中,少将便问他:“那件事怎么样?”带刀就把情况告诉他:“还没有眉目呢。定亲这种事情,要有父母做主才行。但是那家的老大人完全受夫人操纵,所以我们无从着手。”

少将说:“所以我早就说过,叫你领我到她房间里去呀!做这人家的女婿,我也觉得没面子。如果我看了这姑娘觉得可爱,就把她迎接到我家来;如果不中意,只要说我并没有去,这是世人谣言,就没事了。”

带刀说:“这事情,先要征求女方的意见,才好定夺呢。”

少将说:“你这话没有道理,必须先看了人再说。不看到人是不能决定的。你办事要忠实,不能突然扔下不管啊!”

带刀苦笑着说:“什么突然扔下不管,太看我不起了。”说得少将也笑起来,说:“我准备长久用你的,这话说错了。”便拿出一封情书来交给他:“把这信送去。”

带刀勉勉强强地接了情书,回去交给阿漕。阿漕说:“啊呀,讨厌!怎么办呢?这种无聊的事情她是不要听的呀!”带刀反对她,说道:“不会的,你必须取得回音才好。因为这决不是对她不利的事情呀!”

阿漕接了情书,走到落洼姑娘那里,对她说道:“这个……这是以前说起的那个人的来信。”

落洼说:“为什么干这种事情?母亲知道了,是不会许可的。”阿漕强调地说:“以前几曾说过这种事情?对于夫人他们,你是不必顾虑的呀!”落洼姑娘不答。

阿漕点起纸烛来,把信读给她听,写着的只是两句诗:

闻道芳名心便醉,

未曾相见已相怜。

阿漕自言自语地说:“啊,写得真漂亮!”落洼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把信卷起,塞在梳头箱子里了。阿漕只得离去。

带刀在那里等候阿漕,见她来了,便问:“怎么样?小姐看了么?”阿漕说:“没有,也没有回信,她把信搁起来了。”带刀说:“无论怎样,总比现在快活得多。况且,对我们两人也是有利的。”阿漕答道:“只要对前途有信心,这里自会有好的回音。”

有一天早上,落洼的父亲走出客堂去,顺便向落洼的房间里张望一下,但见这姑娘身穿破旧的衣裳,乌黑的头发美丽地披在肩上,实在非常可怜。便站定了,对她说道:“你的衣服为什么弄得这般模样!你娘虽然可怜你,但是别的孩子的事情太多,顾不到你。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向她请求,不必顾忌。这样的生活是很可怜的。”这虽然是生身父亲,但落洼姑娘也觉得难为情,一句话也不回答。

父亲离开了她,径直走去对他的夫人说:“我刚才到落洼那里看过,看见她在这寒天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衫,大概是别的孩子穿旧了的吧?应该给她些衣服。这几天夜里很冷呢。”

夫人答道:“啊呀!常常给她衣服的。难道没有了或是穿破了?还没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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