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 待众臣陆续告辞离去,崇平帝看向那跪在地上,头发灰白的老者,说道:“杨卿,平身吧。”
“微臣有罪在身。”杨国昌俯首而拜,苍老声音见着几许颤抖。
崇平帝凝眸看向杨国昌,默然了一会儿,忽而问道:“杨卿今年春秋几何?”
杨国昌闻言,苍老身躯微微一震,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悲凉,苍声道:“圣上,老臣今年六十有一。”
崇平帝叹了一口气,道:“耳顺之年,杨卿是哪一年进得雍王府?”
“老臣自隆治二十五年入雍王府任令史,将将三十年矣。”杨国昌顿了顿,声音已有几许哽咽。
杨国昌并非是进士出身,其仅仅是举人,科举多次都没有中第,拖到而立之年,走了一位朋友的门路进入雍王府做一刀笔吏,此后兢兢业业,渐渐成为首辅。
崇平帝平静如水的目光投向杨国昌,说道:“三十年,杨卿这些年自雍王府出来以后,履任地方,为朝廷办了不少事,于社稷是有功的。”
杨国昌闻言,心头微动,说道:“老臣蒙圣上知遇,从微末小吏擢拔至礼绝百僚的内阁首揆,老臣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着,从头上取下乌纱帽,高高举起,苍声道:“然老臣年迈昏聩,精力不济,也罹患目疾,视不及远,于政事处置疏漏甚多,愚钝而不明大势,耽误国事,还请圣上恩准老臣告老回乡。”
相比上一次的“乞骸骨”做姿态,这一次显然是真正想要辞官归隐。
问题,想留也留不住了,天子已经暗示。
崇平帝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大汉国事艰难,朕怀中兴之志,朝廷仍需杨卿这样的老成持重之臣辅弼左右。”
杨国昌顿首再拜,苍声相请说道:“老臣主持内阁事务以来,于政事、兵事皆无建树,不敢当圣上所言。”
崇平帝一时默然,看向那跪在地上的杨国昌,半晌没有说话,殿中一时陷入宁静,唯有帷幔深处的水漏之声“滴答,滴答”地响着。
此刻殿中似乎有些冷,冬日寡淡的光线透过红漆横梁的窗户照耀在地板上,而戴权早已知机地将内监和宫女屏退,只余君臣叙话。
崇平帝问道:“杨卿还有什么话要与朕说的?”
杨国昌抬起苍老面容来,说道:“老臣以为,贾子钰少年英才,将略无双,正如前汉之卫霍,乃为国朝一时气运所孕,于虏事当有大用,望圣上察其秉性、才干,善用之。”
崇平帝闻言,瘦松眉毛之下的眼眸看向杨国昌,目光就有些惊讶,道:“杨卿此言,倒是让朕出乎所料。”
只能说,既已决定告老归乡,也就去了私心。
杨国昌默然片刻,说道:“但贾子钰年纪轻轻,如按着这般势头,以后势必成为权臣,少年封侯,纵观青史未曾有也,老臣为圣上忧惧。”
既然如卫霍,那就如卫霍一样,英年早逝,这样于国于家才是社稷良臣。
所以,为了大汉,待辽东平定,贾子钰当死!
那样于大汉社稷才是一桩幸事。
崇平帝面色不变,问道:“朕有何忧?”
这样的言论,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可以说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
杨国昌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圣上虽有囊括四海之心,中兴社稷之志,但毕竟将迈知天命之年,老臣请圣上为后继之君计,不得不防,贾子钰大奸似忠,臣恐桓赵之事未远。”
崇平帝面色微顿,目中闪烁了下,说道:“杨卿多虑了,我大汉立国之正,远迈前代,天下士林归心,亿兆黎民仰望,况有异姓为王,与国同戚,纵观青史都罕有如此厚待功臣,贾子钰赤子之心,如真有那等悖逆之举,则人神共弃,杨卿无须担忧。”
杨国昌闻听此言,也不再相劝,说道:“圣上为英明之主,老臣不须多言。”
崇平帝眸光眯了眯,吩咐道:“戴权,搀扶杨阁老起来。”
杨国昌之言,他自然有所考虑,如今的贾子钰,根本就没有那等势力,至于以后…
所谓试玉还须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果子钰真的在平定辽东以后,不知进退,日渐跋扈,那时再做剪除也不迟。
他并非没有后手布置。
戴权此刻脸上已是一片苍白,心头涌起惊涛骇浪,轻手轻脚将杨国昌搀扶起来,思忖着君臣二人之言。
这杨阁老告老回乡之前,仍不忘永宁侯…
崇平帝看向那头发灰白的老者,说道:“金陵四季如春,杨阁老可以南下将养几年。”
这等阁臣致仕以后,往往不许待在京城,可能会扰乱朝政,大多数会放到南京,但有时候南京也不妥,就让返回家乡。
故而天子之言更像是试探。
杨国昌苍声道:“圣上,老臣十余年未曾回乡,还请圣上允准老臣落叶归根,颐养天年。”
崇平帝默然片刻,目光看向那老者,对上那并无伪饰的眼神,说道:“如卿所愿。”
当然,这般回去以后,杨国昌仍要上疏乞骸骨,经过几次挽留,然后体面离开,这也是刚刚杨国昌提及三十年旧情的用意。
杨国昌闻言,也不再多说其他,朝着那中年帝王拱手一礼:“老臣告退。”
说话间,拿着乌纱帽向着殿外徐徐而去,苍老身躯行走的姿态略有几分蹒跚,背影在崇平帝眼中都佝偻了许多。
此刻天色将近晌午,冬日的日头高悬天穹,有气无力地照耀在屋檐琉璃瓦上的积雪上,滴答、滴答的积雪融化声落在玉阶上,衬得天地格外宁静。
而杨国昌独自一人出了宫殿,立身在身后高大、巍峨的殿宇廊檐下,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天穹,皱纹凹陷的眼窝微微眯了眯,一时间竟有些眩晕。
这方宫城殿宇,此生应再无归来之期了…
定了定神,挥了挥手,没有让戴权相送着,沿着长长的石阶一级一级的向着宫门走去,犹如下山之旅人。
戴权看向杨国昌,目送了一会儿,这才返回殿中,近前服侍。
含元殿内,崇平帝端坐在金銮椅上,目光望着远处的殿门方向,两侧窗扉透过的冬日日光稀疏地照耀在澄莹如水的地板上,无人知这位天子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戴权小心翼翼说道:陛下,正午了,该传膳了。”
崇平帝幽远的神情回转过来,掐掉心头的一丝莫名怅然心绪,说道:“摆驾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