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叫齐铁嘴的算命先生买了回去,一路上,满街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齐铁嘴给他摸骨看手相,他一脸鄙夷,“你要吃就吃,不会下刀我来教你,要是下不了口,趁早打消这个算盘罢!我跟家人走散了,你若肯将我送回北平,我家里定会重赏你。”
齐铁嘴看他又看,观他又观,忽然笑笑:“你还有个屁的家呀?留在这里,陪我看看海棠花吧。”
“你净唬人,哪有红成那样的海棠?”
齐铁嘴只是笑而不语,小孩急了,怒道:“你既不吃我,又不肯送我回家,那我便自己走了?”
“你走哪去?现在出去,就是人肉过市,别回去添乱了。”
小孩似懂非懂,皱起眉头,“留下也可以,你这里可有松子海哩?”说着,他兀自吞咽口水,“就是用糖卤、炒面、松子仁加上酥油做的糕点。”
“没有。”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那萨其马呢?奶油和冰糖合白面做的就行。”
“也没有。”
小孩怒道:“什么也没有,你还不如把我吃了呢!”
齐铁嘴笑道:“回来的路上,你不是看明白了么?你与我来,我送你个东西。”
他跳下凳子,跟着算命的进了里屋,只见后者挥笔带墨,在纸上画了一幅青菜萝卜图,末了,还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做“清白传家”。下面题了一首诗:“清白传家古人云,不邪不歪正中人。常行不殆持到底,清史名册万古存”。
小孩看的云里雾里,就听他道:“你与我有缘,刚好你也有一门残疾,不如你跟着我学习,我教你些东西。”
“教我什么?”
“奇门八算。”
“没听过。”
“现在你听过了。”
小孩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捂住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有眼疾?”
“当然是算出来的喽。”齐铁嘴摸着下巴笑,小孩眼睛滴溜转,不知想到什么,也跟着笑,说道:“好啊。我答应你,那我还能回得去北平么?”
“时间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他不再问,他也不再答。
之后的日子,曾经日日抱着鹿腿啃的小孩,每天早晚吃着馒头咸菜就米汤,嘴里嘟囔着:“大萝卜好,白菜也好,我就爱吃这个,一清二白,这就叫以清白传家。”
几年后,一九零六。
阿玛和额吉来接他的时候,彼时已经长大点的小孩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曾经以为,自己其实再也回不去北平了,他别扭的不去看他们,直到被齐铁嘴用棍子敲了脑袋,对他道:“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走的时候,他多看了几眼那臭算命的,忽然鼻头一酸,有些不舍。
他听到额吉他们在旁边对话:新政开始了,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头两年才颁布的新式学堂,想到自己十二岁了,还要和那帮七岁的小孩一块读初等小学堂,就觉得脸上烧得慌。
齐铁嘴又重复了一遍当时对他说过的话给他阿玛额吉听,“这孩子与圣贤书无缘了,异路功名,新政期间到处都在派遣留学生,让他去试试吧。”
回家路上却不过只用了几个时辰的时间,小孩这才张大了嘴,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他被那算命的骗了!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就藏在北平!
额吉哄着他解释:“那是齐家,跟你爷爷祖上是世交,他们历来都住在北平的,之前多亏齐先生算卦,卜到了你的位置,救你一命。你要好好记住他的恩德,懂了吗?”
小孩猛点头,坐在额吉腿上哼哼唧唧,“我如今也学了点本事,足够保护你们了。”顿了顿,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些年,你们不来接我,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车厢一片寂静,他分明看到额吉红了眼圈,却听不到一丁点的哭泣声。他想,他坏的是眼睛,不是耳朵,额吉到底是想哭,还是不想呢?
奇门八算没有教给他这种答案,他抱着齐铁嘴送他的字画,摊开,指着上面的字,一板一眼道:“因为我们是清白传家,对么?”
没有人回答他,等了良久,忽然车急停,他们都歪头倒在车厢壁上。马接着又动了,额吉头靠着车窗,侧身对着他,从口中哼唱起牧歌的歌谣,“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小孩摸了摸下巴,蓝天,白云,羊群,组合在一起。他从未见过的。
十八岁,一九一二。
齐铁嘴果然不会算错,科举废了,西学刚上了没两年,新政就仓促结束,小皇帝刚上任就退位,紫禁城变天了,民国政府成立了。
随着一纸逊位诏书,同时而来的还有满蒙回藏的优待条件旨。
只是这时曾经的小孩早已成长为少年人,并非什么都不懂得,自然知道外面到处都在驱除鞑虏,到处都在屠满,旗人走到哪,财产被没收的更不在少数。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可他的阿玛和额吉跟家里人却依旧偏要讨论那刚颁布的《优待条件》里关于少数民族的待遇。
他们似乎有意无意,专挑好的话说,什么“八旗地位还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德国也发展好了”、“大堆学子涌着进去,不用抢着去欧美了”。
我们家以后也会没落么?他心想,怔楞着在一边旁听,想走过去插话,立即就被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