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依然在。”巴鲁高举了手。
“说什么?”
“你饿么?”阿苏勒放声问。
“古尔沁酒?”奴隶摇摇头,“我是个奴隶。”
阿苏勒拎过一只酒坛给他倒了一碗酒,接过他手里的羔子,自己也咬了一口,点了点头,“还行,火候正好。”
阿苏勒笑笑,“我烤得怎么样?”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了肚里,奴隶才抬起头来看着阿苏勒,“谢谢……谢谢!”
奴隶搓了搓手,“我直接咬了,不干净……没关系么?”
巴鲁摇了摇头,也蹲下身抓住一具尸体的两条腿,默默地做起活儿来。他侍奉这个主子十年了,最初他决心要为这个主子去拼命,是因为主子的善良,而非他的威严。在巴鲁的心里,阿苏勒从来不是一个施威压人的主子,他是一个总想保护别人的少年,虽然自己还需要巴鲁巴扎他们保护。而从现在开始,阿苏勒·帕苏尔真的是他们的主子了,他们要听从主子的命令,主子现在要带着他们吃羔喝酒,主子也将带着他们去冲锋陷阵。
“还有大合萨、巴赫巴夯将军、姆妈、不花剌将军,好多好多人,他们怎么办?”阿苏勒看着他。
“阿苏勒,走吧,凭你,要杀出去不难……其他人……反正狼主总不能杀了他自己的女儿……”阿摩敕说。
奴隶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裹紧羊裘,“我知道了!我去去就回来!”
他知道这么说没用,他的母亲疯了,早已认不出他,何况已经过去十年了,她记忆里的阿苏勒大概还是个小男孩。
他揭开了内帐的帘子,内帐里的勒摩在同一刻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勒摩看他的眼神时而迷惘,时而清醒,在短短的一瞬变化了许多次,她慢慢地站起身来。阿苏勒一步步走向母亲,勒摩的眼睛里透出了不安,抱着怀里的布娃娃一步步退后。
“十七岁。”奴隶抹抹嘴。
他转过身,抓住一具尸体的两条腿往金帐后拖去。巴鲁想要阻止,可是说不出话来,阻止的手伸到一半就悬在空中了。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摇摇头,“我大概不会死吧,我是个巫师,各部交战总不杀巫师的,前次狼主也没下令杀我。”
“狼主,北都城的东南西三面城门都已经打开,青阳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杀么?”朔北部斥候快马报到蒙勒火儿的面前。
“是!”斥候领命就要离去。
“铁甲,依然在。”巴扎也举起了手。
“依然在!”忽然有人回答他。
阿苏勒拨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不,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欢腾的场面平复下来,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年轻人们都不说话,也不笑,看着刚才那个忙着给大家倒酒烤羔子的贵族青年走到一块巨石上站着。
奴隶迟疑着抓了抓头,“这也行?”
“你有朋友么?”
“苏玛呢?”
他不能选择想走的那条路,因为那个帐篷不会对他打开,即使他只是想要走进去看看那个女人的脸儿,知道她还活着、还好好的。
在这个城之将破的夜晚,金帐前的这片空地仿佛沙漠上的绿洲一般充满了幸福,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落脚。
“阿……苏……勒……”勒摩轻声说。
“阿苏勒。”遥望的人在心底极深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十年时间可以让美人的眼角生出皱纹,让男孩光洁的下巴生出胡须,但是没有改变他孩子般的侧脸。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雀跃,悲伤又欢喜。
“酒窖里还有些酒,大概几十坛,你帮我搬出来,就放在火堆那边。我去后面把羔子搬过来,哥哥他们准备的,都洗剥干净了,还没来得及烤呢。”
“那就打破北门。”蒙勒火儿说,“我从北面而来,我不想绕道。”
“该结束了吧?该结束了……”蒙勒火儿低声说,“我现在真的很焦急,等待着太阳升起,等待着北都城的城门打开。不知道来欢迎我的会不会是旭达汗,我真的很欣赏他,那匹年轻的狼,有成为头狼的天分!”
“铁甲依然在。”忽然有个奴隶用力举起胳膊,他的眼里跳荡着火星。
年迈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里,赤红色的火焰吞噬着城中央一片的帐篷,无数人的喊杀声汇在一处,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那里正是金帐宫的位置,听声音,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人。
“一起把那些尸体拖到后面,埋进雪堆里吧。”阿苏勒捋起袖子,“然后我们回来吃肉喝酒,巴鲁巴扎,你们也都没过过烧羔节吧?成年的时候,我们都在东陆。”
他从地上捡起那个布娃娃,拍去上面的尘土,放进勒摩的怀里,摸摸布娃娃的头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代我陪着阿妈吧。”
“记住了。”乌云点头。
“或者他会把他的牙齿对准狼主?”山碧空说。
金帐前点着火堆,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静悄悄的看不见人。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武士们看见旭达汗的人头后都散去了,巴鲁巴扎兄弟把莫速尔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个一个寨子通知旭达汗的死讯。金帐宫的武士女官们也都跑回了自家的帐篷,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夜,应该和家人在一起。
“谢谢。”阿苏勒把长刀插在腰间,迎着朔风离去。
“那样也好。”蒙勒火儿幽幽地说,“我很渴望敌手,”他叹息,“可我的敌人们,都死了。”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说,“几家开战,惊吓了城里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机抢劫、杀人和凌|辱女人,所有人都疯了似的,觉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着性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过是死。东西南三面的城门被打开了,有人拼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个千人队挡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个里面只能逃掉两三个。现在三个城门都已经在朔北部控制下,他们随时可以进城,不过现在还留在城门外。”
遥望的人双手合十,望着漆黑的天空,无声地祈祷着,风吹起她鬓边的长发,她的眼瞳清澈。悲伤又欣慰。她的心里流动着暖意,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那居于云端之上的盘鞑天神虽然握着屠刀,却也有一颗偶尔会萌发出怜悯的心,她祈求他带他们度过这个哀伤的时代。
夔鼓沉雷般的巨响里,他迎着瑟瑟寒风,带着他的数百人开拔。
“我就要出城去,现在。在狼主以为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敢和他对敌的时候,埋伏他。我试着做过一次,但我失败了,死了很多人,不花剌将军的箭还是没能射到狼主的身上。但我仍要再试一次,因为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保护这座城。为了保护这座城,已经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哥哥们……让我知道亲人在怀里慢慢变冷的那种感觉。”阿苏勒扫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我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不能保证成功,更不能保证你们会活着回来。所以我绝不勉强。可我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长大了,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活着。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有人想伤害他们,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要成为英雄,先要当一个真正的男人。”
阿苏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帮我个忙好不好?”
“有,我们差不多大的有十几个,都是给主子放牧牛群的。现在主子觉得天都塌了,不管我们了,我们住在不远一个没人的帐篷里,饿得不行了出来找点吃的。”
乌云站在帐篷前,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走到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阿苏勒忽然驻足,回身眺望。风在呼啸,风里的人影屹立不动。乌云心想这个大那颜真是奇怪,心里似乎总有许多事情,却偏偏都不说出来。她揪紧了身上的貂氅,又想无论怎样,大那颜还是个好人呐。过了很久,阿苏勒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我叫乌云。”小女奴怯怯地说。在蛮语里,这是“智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