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子孙长大成人了,再把这血债讨回来!”额日敦达赉转向旭达汗,“三王子,您的母亲是狼主的女儿,您有一半朔北部的血统。若是您出城讲和,狼主会顾念亲情的吧?这件事我们三个都做不到,只能请三王子出面了。”
斡赤斤家主人心头烦躁。旭达汗捏住了他的要害,他还不敢杀死旭达汗,他还需要旭达汗为他搭起和狼主之间的桥梁。旭达汗的平静让他更加不安,他面对的是数代一遇的狂战士,旭达汗不能称做“人”,在他身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也是啊!既然要顶这个懦夫的名,也不能只让两个年轻人去,我们两个老家伙也不好推辞,”斡赤斤家主人仿佛下定了决心,“这就算我们五老议政会商量的结果?”
阿苏勒忽然明白钦达翰王为什么能在地宫里野兽一样生存了三十多年,因为他的心里还有些东西没能解脱,他不甘心那样死去。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击败了风炎皇帝,换回的最大战利品就是一个名为“白明依”的女人,他给这个女人改名为“阿钦莫图”,因为她像金色的阳光那样照亮了他充满血腥的人生。盘鞑天神赐予他珍贵的青铜之血,也让他一辈子生活在杀戮的黑暗里,别人眼里他是光辉四溢的英雄,他自己的心里他是一只在黑暗里振翅的蛾子,寻找着光,直到那缕金色的阳光划破他的黑暗。于是他以飞蛾扑火的勇气扑了上去,但那缕光被他黑暗的世界绞碎吞噬了。
巴鲁在他们面前走过,一一检视他们全身的装备,这些都是莫速尔家勇敢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他的弟弟巴扎。
他松开了手,创口处一股血泉冲出,在半空中洒开,仿佛浓墨泼洒的一朵红花。旭达汗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渐渐变大。阿苏勒默默地看着他,旭达汗勉强地抬起手,冲阿苏勒招了招。
巴鲁藏身在一个洼地里,他的身边是莫速尔家的年轻人们。洼地外是北都城里最大的荒地,不长草,都是嶙峋的石头,有几处地洞,据说通往彤云大山下,可以偷偷潜出潜入,但是没有人有那些洞穴的地图,又据说往洞穴深处钻的人都没出来过。老大君在的时候把表面的几间地穴收拾出来,加上铁栏,用于关押最重要的犯人,那也是北都城里唯一的监牢。
“等一会儿你就会明白,还有最后一件事。有些东西,十年之前我应该教给你,但你那时太懦弱,我不放心把它教给你。”钦达翰王说,“但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你也长大了,你没能摆脱掉青铜之血,那就当个战士吧。帕苏尔家的男人,终究还是不得不上战场的。”
“他们穿的甲胄和我们不一样,是一种软甲,只在要害的地方有防护,像是东陆的东西。”巴鲁说。
都是对的么?都是对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都是对的,为什么贵木死了?旭达汗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记住了。”
阿苏勒知道此刻钦达翰王看见了谁。那个美丽的东陆少女正在临终的幻觉中向他走去,走在金色阳光遍洒的草原上,向他张开双臂,就要拥抱他。不只一个人说过,阿苏勒长得不像一个蛮族人,更像一个东陆孩子,像他尊贵的奶奶阿钦莫图大阏氏,这也是他的父亲郭勒尔怜爱他却又不肯亲近他的原因,因为看见他的脸总是让父亲想起那些锥心的往事。
“贵木么?是啊,如果我告诉他完整的计划,他原本不会死。”旭达汗说,“他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巴鲁摘下腰后的骑兵弩,对着弟弟比了个眼色。巴扎也有一张骑兵弩,都是息衍在下唐改进过的,用来装备鬼蝠营,射程可以达到一百步,只需要单手就可以发射。两支淬过毒的弩箭瞄准了那两名武士。
“你在东陆,真的学会了了不起的东西。”旭达汗说。
“明白。”巴扎露出一丝笑。刀剑之术上他不如巴鲁,可弓弩和射御上,巴鲁只能算他的学生。
“什么藤球?”旭达汗笑笑,“我忘了。”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黄金酒杯,“允许我敬酒给北都城的武神,旭达汗·帕苏尔,你的力量像帕苏尔家历代祖宗那样无人可敌。”
金帐里陷入了沉寂,北都城里四大家族的主子们都坐在这里,额日敦达赉低头看着桌面,旭达汗默默地嚼着嘴里的肉片,脱克勒家主人摇晃着杯中的酒,斡赤斤家主人挨个看他们所有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旭达汗的身体完全没有了温度,阿苏勒仍旧抱着他坐在金帐中央,仰头看着天穹般的金帐顶幕。
阿苏勒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听着他胸膛里渐渐衰竭的跳动。阿苏勒知道这声音终止的时候,他怀里的躯体将永久地沉睡,再不醒来,再不跟他说话。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哭,清寒的月光从头顶那个缺口泄漏下来,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蚀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冻住了。
这是警告,如果不是极其危险的情况,巴扎绝不会这么做,他们兄弟藏在南淮的军营里无数次地练习配合,就像同一个身体那样有着感应。巴鲁毫不犹豫地蹲下,低头。那一瞬间巴扎的弩箭离弦而出,一柄形状诡异的刀在巴鲁头顶闪过。那两个本该已经死了的武士忽然跃了起来,在他们全无防备的时候偷袭。巴扎的弩箭这一次取的是其中一人的额头,弩箭直接洞穿,半支没了进去,那个武士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而另一名武士则被巴鲁自下而上的撩斩命中胸腹,他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也倒在了雪地里。
隔着很远,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一共一万七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已经整队完毕,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脱克勒家的长子统带着这支军队。远处,金帐方向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不约而同地振奋起来。他们知道这场大戏的最后一幕就要拉开帷幕了,有些人,将在这一夜的北都城彻底落幕。
那一刀斩出的轨迹,是天地间最圆满萧煞的弧线,那是天神以战斧劈开世界的一斩,永恒的存在,帕苏尔家历代祖先们斩出的,都是同样的圆弧。
他正在急速地回复到自己握着刀统治草原的时候,那个时刻降临,他将挥出最完美的大辟之刀。
“好酒,真是烈!我出去解个手,解个手喝得更多。”斡赤斤家主人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更体面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你们可能会死,但是我巴鲁·莫速尔会第一个往前冲,这是我们青阳部的男人该做的事,与其死在朔北人手上像待宰的羊羔一样,不如去搏一把!”巴鲁猛地挥手,“出发!”
“息将军难道是个斥候出身?做出来的东西全要不声不响地杀人。”巴扎一笑。
阿苏勒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点头。
“阿苏勒……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哭。你是我们青阳的小豹子,身上流着神赐的血,你的族人还期望着你带他们去神示的土地。”钦达翰王低声说,“我已经老了,很高兴这样死去,像一个男人一样守护自己的牛羊和家人。”
一月十五日,傍晚。
而钦达翰王手中的刀完好无损,同一炉的钢水,同样的淬火技巧,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哥哥!”巴扎忽然放声大喝。
他愣住了,斡赤斤家主人递来的目光是冷冽阴森的,这让他的酒醒了大半。
旭达汗完美地重现了大辟之刀!
“我们是坐在大君的宝库里吃东西啊。”斡赤斤家主人品尝着罕见的冰鲅鱼片,笑眯眯地说。
“阿钦莫图,你……可以原谅我了么?”他轻轻地说,看着阿苏勒的眼睛,充满期待,异常认真。
旭达汗也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阿苏勒,青铜之血的效果从他身上迅速地退却,他的面容渐渐恢复了英挺,唇边带着冷冷的笑意。他伸手握住影月的刀身,缓缓往外拔,每拔出一寸都有汩汩的鲜血涌出,但是旭达汗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他终于把五尺长的影月从身体里拔了出来,血淋淋地扔在脚下。
少女们奔入金帐中央,随着轻盈的转身,织锦的马步裙被转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花,像是过节般热闹。
音乐舞蹈中,又一坛古尔沁烈酒被启封,浓郁的酒香中,每个人都开怀痛饮,笑得非常舒心,仿佛一切的烦心事现在都没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旭达汗的身上,旭达汗沉默着,给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饮尽了,长叹了一口气。
“要按我的本心,既然我现在暂管帕苏尔家,就该和朔北人决一死战!纵然讲和也是我们交出些牛羊奴隶,他们退回北边,北都城和这帐篷前的九尾大纛,是死也不能交给他们的。”他疲惫地摇摇头,“可是这些天我让人清点各家剩下的兵力,实在是……不是我想做帕苏尔家不孝的子孙,如果到了非我出城卑躬屈膝地去求狼主,我会做的!就看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当家主的意思了,他们年长,考虑得周全。”
“事到如今还有野心么?横扫草原,又有什么用?”阿苏勒说。他们两个的语气都淡淡的,外面那些喊杀声、咆哮声、哀嚎声好像暂时地远离了他们,这对兄弟好像是在下午的阳光里喝着茶,一起说说闲话。
“看不出来。”巴鲁摇摇头。
旭达汗微微点头,挥手让舞蹈着的少女们散去,“斡赤斤家主人所想的,也是我忧虑的,所以今晚才请诸位来这里。”
那名片羊的奴隶已经趁着混乱全身而退,他搓去了脸上用于易容的胶泥和颜彩,露出一张仿佛被刀削去了血肉的脸来。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并非生就这样一张脸,而是长年敷药化去了脸上的血肉,只有这样,他才能借着胶泥和颜彩伪装成或胖或瘦的各种各样的人。
地洞里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显然巴扎刚才的警告已经惊动了里面的护卫。
“老哥哥你也是咄咄逼人呐。”脱克勒家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