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狸凝视着杨瑾,眼波盈盈欲流,过了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以为那是什么?”
“快说,别卖关子。”杨瑾催促道。
不到黄昏,蒙恬果然遣人送书而来,邀杨瑾赴云中城,宴请远道而来的方士。杨瑾带上顾勇、陶素,将军务交给吴卓,当即动身赴宴。
“方士说得有理,是小子糊涂了。”杨瑾故作佩服。因为徐福说得含糊,杨瑾心中疑窦更深,究竟徐福是否有所隐瞒,杨瑾并不确定,但曾国之谜干系太大,他现如今只能谨言慎行。
“贱妾能够伺候将军已是莫大的福分,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杨蕊将包裹系好,放到杨瑾手中,哀伤地说,“只是想到将军去修长城,听说那山岭之中怪兽出没,瘴疫横行,十人前去,九人难还,故此担心落泪。旭儿少爷年纪小,他胡乱说话,将军莫要当真。”
陶素的猜测大致与杨瑾不谋而合,但杨瑾曾向蒙恬请教,可是蒙家祖孙三代均为名将,南征北战见识广博,却从未听说过以“曾”为名的诸侯。自上古伏羲龟甲留图,仓颉拜受洛书造字,凡是世间种种,多少都会有记录残留,虽然这曾国不乏古物显世,史书却均无记载,究其原因,可能性不外乎存在两种。
“没错!”陶素一屁股坐到了榻上,就着旺盛的炉火烤着手,“前不久,趁着天还没转暖,那些魔物有冬眠习惯,我又带人去探了探那个洞穴,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杨瑾也是男人,是男人就无法不控制视线被引向楚狸。当蒙恬喊出他的名字,楚狸也顺着蒙恬的话音看向杨瑾,两人视线隔空碰撞到一起,杨瑾脸上一热,连忙移开视线,回应蒙恬。
忽然,她就轻轻凑过身来,仿佛轻盈飘过的一抹云彩。
“我怀疑那些魔物实际上不是要迁徙,而是冲着三哥你来的!”陶素说出心中最大的担忧。
日薄西山,杨瑾望着身披霞光的楚狸,仿佛一位美丽的谪仙。这一刻,他真希望此情此景永远持续下去,什么世俗纷争,统统与他杨瑾无关,就这样,一直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杨瑾席位与空席正对,顾勇坐在杨瑾身后,闻着满桌肉香,却不能动箸,低声嘟囔怨言:“什么鬼方士,装神弄鬼之徒,架子倒不小,害得俺们在此挨饿。”
忽然,杨瑾又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徐福心怀叵测,那么楚狸……在徐福布的这个局中充当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只是简单的帮手,听闻徐福弟子众多,没必要贴身带着一个惹人注目的美女。
杨瑾查看工事图,奇怪地发现其中有很长一段城道,不论地形如何,宽度都完全一样,根本没有考虑周围的地形,以致要如此修建,有些地方要耗费大量人力去铲平,有些地方又得用大量土方去填埋,这种无端消耗人力物力的行为,显然极不合理。
楚狸对着陶素明明笑靥如花,可是转眼看向杨瑾时马上就板起了脸:“我叫你设计的东西呢?弄好了没有!”
“那我陪你说话好啦。”楚狸搂一搂裙子,也蹲下去,看着有些感伤的杨瑾眉宇间一片落寞,不由得脱口而出。
杨瑾这营帐,平素只有楚狸一人会未经通报就往里闯,杨瑾下意识地以为是楚狸来了,迎着灌进营帐的冷风,欣喜地抬头道:“你来啦?”
“当然没有!”杨瑾失笑道。
其实二人这些日子倒也不乏相见的机会,只是各有所司,没有相处的机会,互相之间也只交流些关于长城工事的话。楚狸娇美无俦,杨瑾这样老实巴交的男子与她交谈,难免有些紧张害羞起来。
楚狸轻轻摇头:“老师为什么要告诉你?老师要做什么,连蒙恬大将军都无权过问。你以为,老师要做什么,需要逐一向你解释缘由?”
魔物为什么以倾巢之力向这里迁徙?
“姑娘还记得我?”陶素记起曾经在云中城的宴会上与楚狸的一面之缘。
“我本来是想按照他们的样貌制作,可是我不擅画雕塑,怎么也做不来,只好在它们额头上写下姓氏,以便区分。”杨瑾指着人偶向楚狸介绍道,“这是我大哥吴卓,这是我二哥田瑞和,可惜他在一次与胡人的交战中阵亡了,我是老三,老四是顾勇,骁勇善战,老五是陶素,非常机灵,经常能帮我出谋划策。兄弟们!见过楚大小姐。”
“捡来的。”杨瑾看到她的神色,好奇地问,“你认识这东西?”
若不是陶素提醒,杨瑾确实真的忘记了青铜古物,他虽然还带在身边,可早已不随身携带,而是放在行囊之中。
这样推断下去,许多忽略了的线索突然一件件地被他拾起来:
“等来年开春,你也赶紧杀他几个胡人首领,别说一个杨蕊,十个杨蕊也轻松到手。”陶素借机揶揄顾勇。
而且修建长城原本只需土石砖料,而徐福却向云中郡索要大量的铜铁,不知要做何用途,难道要在长城表面上浇铸铜铁吗?
此番换成杨瑾沉默不语,纠结许久,才硬着头皮说道:“我觉得,那东西……和魔物似乎有关系!”
楚狸的手滑如柔荑,杨瑾再舍不得放开。楚狸也不挣扎,火光在她闪动的双眸中注入流光溢彩,望着杨瑾,神情楚楚可怜。秦楚女子性情开朗奔放,若换作杨蕊那般女子,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楚狸却是落落大方。
“今晚我们夜探长城的事,不要说给任何人听!”回到营帐后,杨瑾又嘱咐了陶素一句。
面对这似是而非的回答,杨瑾颇感无奈,也只能按照徐福的吩咐去做。但他把从竹简上悟出来的方法和墨家工艺结合,用木料和绳索建起搬运砖石的运输架,大大减低了苦役的劳动强度,也加快了城墙修建的速度。
“我可从没把杨蕊当作下人啊。”杨瑾这句话一出口,忽然有些后悔,虽然对于感情他还很懵懂,可是隐隐然他已经明白了什么。
这时离得近了,杨瑾才嗅到一种独特的芬芳,那是很难用花草制造的香味儿,应该是楚狸独有的一种体香。杨瑾连女孩子都不曾接近过,更不好说如此迷人的幽香,一时如梦似幻,默默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个黄昏的山坡,一时两人都不想打破这种温馨与宁静。
蒙恬正在整顿军马,要亲自率一支兵马护送徐福前往长城工地,杨瑾领那两名士兵先去见了徐福。徐福看到士兵的手掌,微微露出讶然之色,不过对杨瑾的说辞,显然并未怀疑,因此并未多问。
云中城一带的女性,饱受日晒风吹,皮肤黑红粗糙,还要做很多粗重活计,壮实的身躯也无美感可言。即便是这种女性,在军旅营房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如今徐福身边的女子在众人眼中无异于画中天女,纵然是在佳丽如云的咸阳城,这位女子也属人中龙凤,让人们不禁觉得在凛冽冬日见到了温暖人心的太阳。
楚狸一嗔一喜,一颦一笑,都各具美态,看得杨瑾如痴如醉,听她一问,忙道:“能改,却不知姑娘要改什么。”
忽有一日,楚狸来找杨瑾,要他设计一个能够自由起落兼有轴木的事物,只要图形,不用制造。楚狸主动提出要求,杨瑾岂有不答应之理,不假思索一口承应,完全没发觉楚狸提出要求时并不情愿的神情,也没注意到这件东西跟他之前送楚狸的礼物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这是什么啊?”楚狸忍不住张口询问。杨瑾正全神贯注于操控人偶,完全没有发现有人靠近,发现楚狸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有些腼腆地道,“这是我的四个结义兄弟。”
“说来听听!”杨瑾很有兴致,哪怕陶素说了那是一个毫无依据的民间传说。可他在云中郡见到魔物的事,拿到别处去讲,何尝不是一个毫无依据的离奇传说?
杨瑾脱口道:“那他为何如此神秘,耗用大量铜铁的事儿,我问过他,可他并不直言。”
杨瑾说完不觉却又一怔,来人并不是楚狸,而是名男性,分明是阔别已久的陶素。
眸中那抹乍现的凶狠,还有她反常的娇斥,与她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仿佛两个人。那种感觉就像……就像……
“皇帝陛下派的方士要到了?我知道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方士谈起此事,请他想法子治疗你们的异症。”杨瑾嘴上如是说,其实心中另有打算,受杨茂影响,杨瑾向来对方术之人并无好感,尤其年幼时他带着杨旭投奔叔父的时候,途中也亲眼目睹过打着方士之名行骗的败类。不过如今这两名士兵走投无路,杨瑾也只好先答应他们,实则打算择日安排他们前往中原,另寻名医。
楚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我自杀作甚?”
陶素说完了,杨瑾半晌无言,不知在思索什么。
楚狸眸波一闪,脸儿发热。她手中持的是杨瑾送的乐器,午夜难以入眠,未尝不是因为情丝萦绕,杨瑾这小子未必能够明白她此时心意,可楚狸自家事自己知,难免有些心虚,作势便要将那“尺八”投进炉子。
“嗯,怎么?”杨瑾茫然地看向陶素。
楚狸话音一出,顾勇只觉得骨肉松软,自从军以来,他也只在杨瑾封爵后见过杨蕊一名妙龄女子。而杨蕊只在家中伺候杨旭,没有要事从不来军营,即使见到顾勇也少言寡语。顾勇何曾听过如此天籁之音,早把酒肉忘得一干二净,光是看着楚狸,仿佛已能充饥解渴。
“小子听方士口音非常亲切,敢问方士是哪里人氏?”杨瑾想到此处,胡乱编了个理由,试探徐福,“小子祖上乃燕人,可是和方士同乡?”
“蕊姐姐喜欢哥哥,舍不得你走,就哭了。”杨旭站在门口,理所当然地说。
徐福鹤发童颜,高冠束发,身披素色长袍,丝绦垂在腰间,三缕长髯在胸前飘飘扬扬,昂首阔步走进厅堂,倒真有几分出尘的道骨仙风,对起身迎接的军官施礼致意。而最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一名妙龄女子跟随在徐福身后,如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徐福是始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专司长城修建。在这一块上,就算是蒙恬也不容置喙。他仅仅有所怀疑,就质疑钦差大臣?这是大秦,始皇帝的意志不容任何人拂逆,质疑钦差就是质疑天子,除非……他握有铁证!
楚狸深情地望着杨瑾,那澄澈深邃的眸光里仿佛荡漾着奇异的神采。
楚狸低着头,仿佛生怕灯光照清她的表情,她拿起锦帛急匆匆就告辞而去,因为有陶素在一旁,杨瑾倒也并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