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又玄谅着这诗难免不做,反强勉堆下笑容,脱帽露顶,谈今论古,胡乱讲了一回大话。
提起笔来,也不让人。摇头战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丑态,捏成一首。放下笔,将诗笺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怀兄韵成,一齐同看。”怀伊人道:“石兄在此,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转候石兄吧。”石生闻说,提起笔来,如探囊取物,写了一首。递与田、怀二人。诗道: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随红紫独为芳。
东风团月连云瘦,春色笼烟彻骨香。
减却离魂空着恨,销残清粉更成妆。
当年高士今何处,值此游人总断肠。
池斋石液题
二人看罢,但见云笺与花柳齐飞,翰墨共春光并舞。连声叫妙不止。石生道:“小弟信笔乱书,实皆俚谈,何以当得二公大赞。”田又玄正色近座道:“其实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从来最不瞒兴,就要把弊病一一说出。这诗做得不但顺口,且起头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又是白的,这就妙起。第七句下个’当年’二字,当年者,尚论也,又是远想的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后以古人作证,乃真才实料,恰像唐诗。”石生道:“小弟原是抛砖引玉,请佳作代为遮丑。”怀伊人虽与他相认,不过旧曾处邻,并未曾与他文墨往来,也要看他诗句。就将手中诗取过,同石生一看,满纸胡涂,字如牛毛虾尾一般。诗上写道: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石生看罢,知他是抄写前人白玉蟾的诗句。不好说破,故作赞赏。怀伊人不觉露出一声道:“这诗做得虽妙,念来就如熟的一般。请再咏四句,以成七言八句如何?”田又玄忙回道:“这诗皆从心窝里发出,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的意思,与古人的意思,两相隔绝,朋友读着,自然律不和声,词不顺口了。且有意思的人,作诗只可一首。
再做一首,就为恃才妄动了。岂不知古人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怀伊人又道:“这诗细细想来,倒与当时白玉蟾《梅花》诗有些相同哩。”石生笑道:“想是田兄与古人暗合。”
田又玄亦大笑道:“好个与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师面前,逢会文作诗之期,往往拿着笔,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间有父师道‘这是某人旧文’,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个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诗,贴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咏梅花的。观者如堵,并无一个敢上前和她。
就是小弟走上,随意略写几句,众人一见,惊得掩面伸舌而去,难道那诗也是白玉蟾的不成。”说罢,又向石生道:“小弟胡说而且乱道,先生幸勿见笑。”石生道:“常言’俗子位中留不住,才人到处有逢迎’。田兄既有这般大才,何患弟辈不甘拜下风。”怀伊人亦诡道:“田兄之诗全无假借,适才是小弟之戏谈。我自罚一杯吧。”遂吃过一杯,又向石生招饮。
石生手执酒杯,心下想道:“此人说甚么不通的女子,必竟是个才女。”停杯向田又玄笑道:“适所言佳句,与那不通女子诗,可还在古香亭上吗?”田又玄道:“岂有不在之理。
古香亭乃梅林之大观,亦诗人之雅聚。凡远近游人,往来无阻,任其饮酒赋诗。石先生这诗,到那里也贴将起来。小弟诗现在东粉壁墙上,少不得同去现丑一番。”石生听了,一心要上古香亭看那女子的诗,酒也不吃,就叫放船前去。一阵清吹低唱,穿湖而入。行末一箭之地,但见:亭台耸起,人人笔弄清香;粉面参差,个个鸟唤提壶。
对客开樽,错怪浮生如梦;临波停泊,亦信春光似画。也有各携杖头,借景陶情;也有独抱琵琶,逢场作戏。
石生住了船,同怀伊人、田又玄,叫管家携着酒肴,带着吹唱,一直上山。行到古香亭上,举头一望,满壁皆诗,不及遍览。转过东粉壁墙来,田又玄即指道:“此是小弟拙韵,上面是那不通的女子胡话。”石生微应,同怀伊人先看田又玄诗
道:
娇似雪花白似鹅,枝枝开放向前坡。
占他春景气痴我,累我吟诗恼杀他。
一朵扭来堪插髻。连根拔起可烧锅。
明朝只怕山风起,雪打群鹅飘满河。
春日同铁不锋白随时作也石生看罢,同怀伊人忍笑不止。
田又玄道:“这诗何如?”石生同怀伊人道:“字字典雅,句句新秀,果称绝技。”田又玄喜道:“可有些老杜气味么?”
石生道:“全是杜体。”田又玄又指那女子诗与石生看道:玉笛吹残花复生,别离歌曲动江城。
遥依南岭应传语,笑倚春风巧耐情。
雪照疏林酬意冷,梦回东阁旅魂惊。
相思罢吏难归去,载酒空余索杖名。
凌春女子题
石生看罢,魂灵飘荡,神思恍惚。暗自想道:“世间有如此女子,岂不令男子羞死。念了一回,复低声玩味一遍,玩味一遍,又高声朗诵一回。徘徊眷恋,情生肺腑。怀伊人亦仰面嚼咀。田又玄用手扯道:“这女子诗一味胡涂,当不得细解,就便解出滋味,也不过是个女流。”说罢,将石生诗笺贴在壁上。又道:“我们且席地饮酒,叫吹唱起来赏鉴梅花,不可有负春色。”石生同怀伊人只得错落就坐,各斟满饮。石生手拿着酒杯,心下沉吟半晌,恍然如失,就要起身告回。
时天色将暮,田又玄宿酒已醒,正要拚饮。见石生要回,对怀伊人道:“主人之意若何?”怀伊人道:“既石兄要回,听其自便吧。”田又玄笑道:“这是主人悭吝,输不起酒资了。”
怀伊人道:“非小弟悭吝酒资,因明日石兄有广陵之行,弟亦有河南之往,久已相约,恐今日过酒,误了明日吉期。”田又玄道:“明日那里去得成,就是要去,少不得弟备薄饯,屈留一日玩玩。”石生口中辞谢,定然要回。怀伊人同田又玄遂吩咐管家,将酒肴携在船上,三人复下山上船。田又玄别去,石生同怀伊人一路饮回,各皆无言。到了岸时,怀伊人并众别去,石生带着柏儿回家。怀伊人临别道:“石兄明日须要早起。”
石生怅然回道:“明日再为商议便了。”正是:无端才思相关切,落得游人满面愁。
却说石生,别怀伊人归家,一心想着那女子诗,如怨如慕,不禁动了个寻访之念。到次日,广陵之行告止,写了两书,一封托以酒病。令怀伊人先行;一封书烦怀伊人带至河南,问候表兄李穆如。正要着人送去,不期怀伊人带着管家、行李,收拾齐备,到石生处相邀同行。
石生闻得,请进书房,相见过,怀伊人笑道:“昨日田又玄做那样胡诗,反笑那女子不通,真实可耻。”石生令怀伊人坐下,回道:“鄙俗小辈,狂妄无知,何足挂齿。”柏儿少顷拿上茶来。二人茶罢,怀伊人道:“小弟即刻就行,吾兄为何不收拾行装?”石生道:“昨日弟见那凌春女子诗,丰神逸逸,落笔不俗。弟思想起来,正是良缘觌面,还要往甚么广陵访问才女。怀兄且先行吧。”怀伊人道:“吾兄此意,是不往梅老先生家赴馆,要在此访问这女子么?”石生道:“弟就去赴馆,也不过为此,岂可才女咫尺,反教错过。只是有一书,动烦怀兄带至河南舍表兄处,感爱不尽。”怀伊人接书道:“自然领命。但吾兄访这女子,在此淹留,恐他人又索笔墨,以致两误,不如同行吧。”石和愀然道:“弟假以抱病谢交,他务自却,怀兄不必过虑”怀伊人作想道:“兄计固好。弟欲停装暂为效劳,此时不能奈何?”石生道:“若怀兄有此意,弟当终身佩德,恐怀兄不肯见爱。”怀伊人道:“弟心有余而时不逮了。
苦今日不行,错过吉期,后来未必有此佳辰。”石生道:“既然如此,弟不敢苦留,恐误前途之事。怀兄且长行吧。”怀伊人只得怅然而别。临行道:“吾兄当斟酌谋为,弟不日即得会面。倘若这女子访问不着,还赴梅老先生之馆要紧,恐失他人之约,惹人谈论。”石生唯唯应诺,随即打发怀伊人长往,要访这凌春女子。
正是:
原为情而去,又被情所扰。
不是浪用情,天下知情少。
不知石生访这女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