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四海春风一曲琴,天涯类聚自相深。
青尊原为酬游志,白眼何须学苦吟。
俗客应难谐益友,痴情还许付知音。
不谋颠倒姻缘簿,翻教才人错用心。
话说嘉靖年间,有一甲科,姓石名昆,字良玉。乃河南开封府人。因年幼失偶,坚执不娶。直到五十岁上,念无子嗣,里人劝他娶了个填房李氏。不上一年,生有一子。这日,良玉梦一神人,赐古墨一锭,雕画金龙,外包着锦绣双凤绢儿。云此墨乃延川石液所成。良玉得墨惊醒,闻生此子,不胜欣喜。
又见眉清目秀,容貌不凡,回思梦中之言,知兆应在此,就取名为液,字延川,珍如珠玉。
养到五岁上,教他攻书,凡左传、史策,过目成诵,如旧物相逢,毫不作难。八九岁成文,十一岁时即入泮宫。入泮之后,父良玉选为江南苏州府理刑。就将家眷并此生随带上任。
凡百内务,俱着此生照管。不幸良玉官未一年,竟先辞世,后李氏亦呜呼。
余下石生一人,带领管家,就在苏洲离城三十余里,买了一所宅子,设丧陈祭。及丁忧服满,此时石生,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为人喜友好义。挥散宦资,以为粪土;浪结知心,就当性命。每日作文赋诗,会客联社于宅中一池亭上。
那朋友见石生神清气爽,风流豪侠,都起他一号,叫做池斋先生。
岂意三年之后,家业尽为逢迎散去,人情亦随钱谷疏薄。
石生闭户落落,忽于诗文之余,因叹口气道:“丈夫禀阴阳之气而有身,赋万物之灵而成性,必须读古人已著之书,继古人未发之旨,使吾性与古人相守,与后人相接,方称我生不负。
必须得个才女,白头吟哦;得个侠士,终身啸傲。使吾内有琴瑟之欢,外有胶漆之乐,才成百世良缘。奈何年已当冠,父母又经早丧,亲戚无靠,止余一表兄,姓李名景文,字穆如者。
虽是先母嫡侄,却在北京顺天府痒。日前见了些女子,皆是有才不能有貌,有貌不能有才的;结了些朋友,又是知面不知心,善始不善终的。且世人尽皆肉眼,不识卞璞。”说罢,自己不觉堕不泪来。自此欲适城市,反着破碎衣服,故令市井之徒,大惊小怪。石生总不介意。
一日,有个友人姓怀名古,字伊人,是石生旧日同社,住居与石生相近。乃劝道:“吾兄雄才博艺,当今无二,何不做番正业,轰轰烈烈,将平昔之文,行之于世,使众人一见,自称奇才。”石生因听其言,将家藏自己新作,并批选古人的旧集,尽付之坊中。未几刻出,东西南北,负价者来如云集。不论远近地方,皆知石池斋是个才子。就是过往乡绅士民,也没个不求文事。
石生自才名一倡,终日营营逐逐,不以为乐,反以为苦。
一日,闻得怀伊人要上河南他表亲处打抽丰,遂请相会,思量谢名,作伴同行,到舅家借看表兄为名,随遇觅访才女。与怀伊人正在踌躇间,见一管家,手持一书,还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送上道:”这是扬州梅翰林家下来的请书,这银子是折聘礼的。”石生接过书,取开看时,乃是一个请启,一个关书。
关书上道:
乡眷弟梅深顿首拜请大三元池翁石老师台,教训小儿待腊。
每岁奉酬馆谷银三百两,节礼外具。幸毋负托,叨爱不尽。
石生看罢,见下一乡字,知梅翰林也是河南。遂对怀伊人道:“这事可去与不去么?”怀伊人道:“甚是该去。吾兄尚且无因他往,要访才女,扬州乃风流古地,正当借馆以图佳丽。”
遂喜对管家道:“梅老爷人可在外边么?”那管家道:“梅老爷管家现在外边。说他叫王文,他老爷叫做梅岭彻,因告假在家,前在玄墓观梅,访得相公是个才人,故到家即着他请相公处馆。”石生道:“可知他学生多大了?”那老管家道:“听得他与外人闲讲,说梅老爷只有一女一子。子年尚幼,却不曾说出年纪数目。”石生道:“即然如此,不必写回书,可封一折饭礼儿与他。回他先去,我大约不过数日即去赴约。”那管家领命去了。半晌进来回道:“梅老爷管家已去。折饭礼儿收了。临行甚是叮嘱,叫相公不可失约。”石生闻言收了聘仪,不胜欣喜。
当日留怀伊人饮酒,要择日一同出行。酒未数巡,怀伊人道:“吾兄借出游以访才女,固是高人举止,但恐此处文事,一时不能谢绝怎好?”石生道:“小弟素性懒于名利,前因怀兄忠告相劝,致于今日,亦是不得已应酬。昨有两篇序纪,俱草草告成。今日所来,已经回过,脱然无累,就是明日即可同行。”怀伊人道:“小弟行装皆打点停妥,只是明日,恐非吉期。”石生遂叫一书童柏儿,取历日过来与怀伊人选日。怀伊人接过看道:“明日乃正月十七日也,俗云,七不往。直到后日方是出行吉期。”石生愀然近座道:“出行固要选个吉期,但明日不去,又恐他方绅士拜索笔墨。这番缠扰,却如何处置?”
怀伊人衔杯半晌道:“有了。此时春光明媚,玄墓古香亭梅花甚开,四方游人诗士,雅集甚多。明日小弟稍备杖头,请到玄墓少叙。一以却拜访之人,一以领梅花之胜,岂非两全妙计。”
石生闻言大喜。二人饮至夕阳西坠,怀伊人方辞回去。正是:闭户谈心休对俗,寻幽酌酒必须花。
到了次日,怀伊人在太湖叫了一只游船,定了两个吹唱。
吃过早饭后,坐在船上,遂叫管家去请石生。不一时,石生带着书童柏儿来到。二人相见礼毕,茶罢,管家摆上酒肴,就叫开船。三怀两盏,饮了一回,吹唱一回。怀伊人道:“若依吾兄昨日之言,舍此而去,不独今日无此一段快乐,且为梅花所笑。”石生道:“梅花骨秀神清,苦于耐寒,阳回气足,复能魁春,乃酣养贞守之士。弟因蜗角淹留,不知以其大者图之,倒不怕为梅花所笑,恐为梅花所耻耳。”怀伊人道:“吾兄今日谢名,借处馆以访才女,可谓贞守矣。况今秋乡试,明春会试,联捷在举步之间,梅花何耻之有。小弟雕虫小技,且丁母忧,明年此时,吾兄着锦衣归来,弟相会抱耻,又当何如?”
二人正饮酒闲谈间,听得箫鼓如麻,歌声聒耳。石生叫人把两边垂帘卷起,见玄墓已在面前。岸上游人如蚁,皆傍梅岭而行。石生同怀伊人一见,心朗意彻,如一幅春景山水相对。
怀伊人向石生道:“此处有佳胜,即俗子市儿,也勉强扭捏两句歪诗,以酬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断不可无诗。”随叫管家取上笔砚笺纸,摆在案头。石生也正动诗兴,又见纸笔现成,便笑道:“请怀兄先为倡首。”怀伊人道:“今日吾兄是客。”
一头说,一头研墨。石生取过纸,提起笔,向砚池蘸得饱饱,正待要笔走龙蛇,纸透云烟,把春风花鸟搜索一番。
忽见管家进舱报道:“田相公在岸上。”怀伊人不悦道:“他怎知我在此处?”管家道:“方才在帘外见相公说话。”
怀伊人尚不动身。只听岸上高声叫道:“怀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怀伊人只得叫住了船,欠身相邀,迎进舱门。但
见这人:
头戴一顶鸭嘴纱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纪只有三十,面貌却似百岁。口拥荒须,形容不甚儒雅;脚登朱履,强勉赖做斯文。规规矩矩,妆成许多道学:遮遮掩掩,全见一味老诚。
三人相见,礼毕分宾而坐。石生向怀伊人问道:“此位尊姓?”怀伊人道:“姓田,字又玄。与小弟旧曾处邻,近居城市。”怀伊人又转身对田又玄指石生道:“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号池斋者。”田又玄闻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来就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叙毕。傍边管家添上钟箸,大家同饮了数杯。田又玄就像个不饮的意思,再要斟他,只是告减。
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见弃小弟,在这边故此不饮?”田又玄高声回道:“岂有见弃之理。不瞒先生讲,昨日,徐州一个铁不锋兄,慕小弟之名来访,同本处一位白兄,齐集古香亭观梅。忽然诗兴发作,做了一回诗,不觉畅饮,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余酒未醒。”怀伊人接口道:“酒不肯见爱,同敝社友做诗吧。敝社友方才爱玄墓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为题,正在挥毫之际,不期相遇,却好酬唱。”
说罢,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笺纸,命石生、柏儿捧砚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几杯酒盖着厚脸,假托看着柏儿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磨墨,是怀兄家的吗?”怀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仆。”田又玄笑道:“果然有好主必出好仆。”又问柏儿道:“你多少年纪了?”柏儿道:“今年十六岁了。”
田又玄道:“你可识字吗?”柏儿道:“我不识字。”田又玄只管絮絮叨叨,问他东长西短。怀伊人道:“想是墨已浓了,田兄不要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