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可笑今人动辄风生,借名公愤,不知激出多少事来。大则震撼朝廷,小则武断乡曲。这公愤可是当耍发得的?我以为愤而不公,仗着一股血气;公而不愤,何异脂粉妇人?若真正公愤,也博得个青史题名,口碑载道。
气节人人妄自矜,一朝遇事也风生。
身尔转念真堪惜,若个刚肠亘古今。
叵耐古今天下最可恼的,小人得令,乘权使势,威福生死,真是炙手可热。随有一伙呵脬捧腿的,也就狐假虎威,那小人气焰一发热腾腾当不得了。若是把守清谨的人,只是各行其道。我也不随波逐流,我也不吹毛求疵。如阳货欲见孔子,朱文公注得绝好,君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也,恐疾之已甚,不免事外生事。这样说起来,趋和的趋和,养高的养高,终不然听凭小人煽虐天下,更有何事赖着轰轰烈烈丈夫表表奇男子。虽然这却大难,纲常胜事,气节快举,怎能够事到其间,利害不摇,生死不撼,把身子推作孤注,轻于一掷。况是以下不三不四的小民百姓,纲常气节与他有甚相干。正是:
当场个个奇男子,转眼乔妆妾妇行。
说只如此,气性到底人人有的。却怎么:
天启年间,魏阉作耗起来,势不可当。缙绅大夫,非惟没有力量救正剪除,反有作为鹰犬,遇着弹论他的。从而排挤下石,敲朴成招,衣冠体面,文章生气,一些都讲不起了。朝中文武,津要官员,大半抹落脸来,乞怜摇尾。其时做造假旨,校尉横出。无论当事官府,遭其荼毒;即标下士夫,借事蔓延,污蔑锻炼,也没有一夜得安枕的。
一日,忽然差出校尉数名,向苏州地方拿人。开读圣旨,自司道府县,个个怀着鬼胎,咬牙咇卟,外边又有人山人海,围绕打听。正是:
日间不干亏心事,半夜敲门也吃惊。
不料开读旨完,沸传要拿某人,要拿某人,彼时三三两两,即有为他叫冤叫屈的,道犹未了,昕得一片喊响,跳出一伙豪杰。时方天雨,也有拿着砖头的,也有拿着木屐的,也有钉靴乱踢的,也有伞柄肥鞭的,就是雨点雪片一般,俱向校尉乱打,不分太阳肋扇。各官各府,衙门人役, 晓得民变,乱呼乱叫,只好救护本官,那里还敢禁止。只见那些人:
凶眉倒豁,人人拼命争先;恶眼圆睁,个个舍生取义。如当公战,以挟私仇。
一拳复一拳,气断多时拳不歇;一脚又一脚,死已半日脚仍加。
可怜几个校尉,不消半个时辰,打做肉酱。官府慌了,随即安抚百姓,只叫认查个把做头的,再处其余,不得混拿。看官们,你说这些官府内中,不知多少魏阉亲人在内,但目击民变,恐怕此时雷厉风行,一发变生不测。但只是魏阉声势,便是他的鸡犬,热气也呵他一口不得。况又有些甚么圣旨在内,各官面面相觑,正没一个妥当局面。只见人声乱嚷嚷中,几个高声叫喊:“是我打死!是我打死!”劈条人路,跪在官府面前,共有五个。连不上十四五岁瘌痢荒荒一个小使也在里边。官府尚自分付,只要一名。那五人怒愤愤的争前认首,各将凶器口供。颜佩韦等端端正正五名即刻锁押收监。看官,你看校尉赍旨,要拿周顺昌等进京,其时两榜同年,当道长官,尚没一个出头痛恤,却与这般平民何干?做出这样轰轰烈烈,直到身正典刑,尚且谈笑自若。此事声震朝野,不知多少衣冠士夫,汗流浃背。如此节义,却让没有半点墨水的攘臂争光。这叫做:
衣冠不任纲常事,付与齐民一担挑。
看官们,当时魏阉煽毒,暗暗切齿的难道没有,那有明目张胆,这般痛快。然尚说道:眼见是非颠倒,皂白不分,一时血气,睛眼出火,做个舍手,传名千古燥脾的奇事。如今更有一件希罕的新文,却在魏阉相隔三四年,又从没要紧戏耍场中,冷灰爆出一个热栗来。一向人岂不闻,那知其中还有许多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层层折折的因由。犹如:
古镜尚蒙尘,奇人不遍闻。
开尘磨镜叟,演义胜丹青。
口口口口一朝晏驾,崇祯御极。把从前黑漆漆不由分说的陷人坑,一旦扒平。上朝下野,也该报他一个民和年丰了。不知甚么缘故,连年间或水或旱,百姓流离。若是守株待兔的,九个饿杀十个。有些薄技微长的,除非是东奔西走,方才过得日子。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赚世间财。
话表南京城内,有个太学,姓蒋名有筠,号淇修。年三十余,有子方才十岁。祖父甲科,族中叔伯弟兄,科甲贡监,不下十人。淇修援例,父兄要他进取捷径,省得零碎考试,小题分心,也不是团于兰一段真正白木头。兼他天资颖悟,苦志攻书,你说他是科甲两字肯不放在心坎儿上的。但只因他家事繁重,交际颇多。田地房产上的差徭粮税,见年里长,也讨个源源而来。读书身分,也毕竟吃些亏了。以此功名不得遂意。每有浪迹江湖,结识异人之志。却有一个总角同窗,八拜订盟的,姓沙名原,字尔澄。祖籍真回教。其父沙象坤,曾发乡榜,周旋世务,只得圆融出教。尔澄幼与淇修笔研有年,两人志同道合,吃尽灯窗滋味。却是:
埋头经史三冬足,不见青藜借火燃。
淇修京缘羁绊,不得尽兴交游。尔澄文事既不得意,孑身聊落,到处穷途,又是淇修接过家里。尔澄自愧年纪三十,不采一芹,但因家事凄凉,欲辞不得。却有一件胎里疾,不修边幅,任侠负气。每见人有恃势凌物,欺压良善的,也就奋不顾身,他便下老实不平起来。就是读着书史中冤抑的事,便击案而起,破涕牢骚。看到怨愤发雪田地,又仰天大笑,呼酒破闷,开怀歌唱。伏侍书童,说他是失心风的书呆。又怕他难捏鼻头的性儿,况是家主尚且周旋。以此要长要短,就似呼风唤雨的一般,并不敢半点的违拗。正是:
堂上绸缪朱履客,阶前若个不殷勤。
却说蒋家后园五间书楼,上上下下,有的是牙签万轴,锦帙千缃。尔澄涉猎之外,更有报房日送。却是朝中时事,随到随阅。淇修每到晚闻,必梯己与尔澄小酌,从他口里借看时局。
其时正是魏阉、客氏表里为奸,十件朝报,到有九件是拿问清官,酷拷名士。向淇修说着便咬牙切齿,悲愤填膺,不则一遭儿了。但其时这般炎势,钳口结舌,尚有飞文中伤,况蒋家是有几分身家,怎不怕事。又在南京城市,且是巡纠官府,密缉番子张着网儿捕人。淇修是个意气男子,话也相投,当不得他内里恐怕惹事,每每撺掇淇修,打发出门,远些祸祟,独是淇修不肯。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熹庙宾天,毅宗登驾。魏阉一伙凶人都倒灶了。此时尔澄就象嫡亲仇家一旦报雪,狂呼踊踊,乐不可言。忽一日告诉淇修,向为四方荆棘,志士杜门,今幸少少清宁,欲纵远游,以舒郁闷,淇修应道:“使得,使得。”说话的,前日蒋家内里要打发他出门,淇修独独不肯,今竟慨然,这是何意?看官哥,前日淇修见老沙动辄骚愤,块垒难平,怕他出去不合时宜,惹出身命不保的事来。今日与前不同,以此一口应承道:“弟有年伯张雪峨讳恒者,现起兵部职方司。今年值弟上元县御白解头,正欲自去交兑,便道修候,也讨他些寅僚面情,早发收批也好。兄今有兴,同往更妙。但此去必须粗细人事,倒有些东西京中所重,出在湖州,劳兄往彼一行,俱有主人代办。尽不费力。”尔澄应允。淇修即便交出置办帐,是湖绵湖笔,埭溪雨前,庙后秋芥,共银一百八十两,额外盘缠二十两。带些南京轿夫营鞋舄搭作人事。叫他到湖州府德清县下钟鸣村上,问着蔡平泉,是我家一向粮食主管,寻他料理,事毕同来。我要用他押运。我去冬先有字去约他的。诸事打点停当,三杯作别。老蒋对尔澄说道:“吾兄意气激昂,且不肯修边幅。就是昏色银子成色不甚鲜明,恐世途势利起来,兄便宁耐不定了。切戒闲气少惹,事完速归,候兄同往。其时二年正月尽了。”尔澄遂诺诺连声,便老老气气,迳出水西门,搭船到湖州。一路风景:
芊眠草色怯春寒,作客天涯兴未阑。
两岸敲残佳节鼓,河桥剔历又关山。
话说浙江绍兴府上虞县郭外百麻村,有个霜三八老,姓葛名俭,金山卫军籍。在先父亲是老乡塾,三八也读书识字,二十来岁学成缝皮手艺。为人遇事风生,轻身尚义。因崇祯元年,上虞大早,颗粒无收。平民百姓连麦粥粞包,日不两餐。老霜幸是孤身,又亏煞着这件一动手便动口的技艺,捱得个半饥半饱。三八算道:“守着一块所在,实为不妙。况且本处凶荒,家家户户口糊不来,那个还理论到脚上。”三八忙忙收拾一担行李,到大半是挣饭家伙。料道杭州城里必是用人马头,随即挑起行囊,搭船到了萧山。那:
西兴渡,船乍开,一水穿江省会来。年荒情急打盘旋。
家私一担动人哀,归来未审家何在?活身手艺难迁改,知穿线因缘甚日回。
——啄木儿
三八乘着冬底,积得几钱盘缠,初二搭船到杭州。那知杭州省会之地,不知多少鞋店,又有散碎皮匠,穿街踏巷。况且大小人家,不论大人小厮,或布或绸,都是新鞋度岁。那一桩缝皮生意,是极冷淡。三八暴出笼儿,不知这些时势,火脚啾啾,正月初五跑到了杭州城里,只道大家都赤脚专等这个皮郎种。一肩行李挑在淳佑桥苏州河下,金汁行头冯肖溪家中。老冯因是同乡,又与三八族甥有表姨兄弟之亲。三八担儿落肩,略略扯淡。他一心要赶着初五发发利巿,把家伙忙忙整顿,就钻出去了。
新正街上并没半个皮郎,独有他高兴,荡来荡去。倒也是他时运,毕竟兜着两主生意。都是主跟,共来十二文。三八暗道:“不照,不照。”有心没想,脚高步低,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巷头五圣,且是有人拜献不绝。三八进歇下担子,口列三牲,心点香烛,要问目下生意去向。打下三筊,是圣阴阴。经云:
湖水听鸣钟,身忙不落空。
相逢多意外,无初事有终。
迳取归路,细将筊经自解,大约有些光景,只少路头儿。连晚顺溜,淳佑桥猪行客人,钉鞋帮绽,要他缝缝,歇担动手,各通乡贯。客人说是湖州德清县下钟鸣地方,三八兜搭上心,便问:“贵乡多少人家,贱业可以糊口否?”客人见他出口妥贴,应道:“正少,正少。去春多雨,春花蚕麦,一概坏了。家家急迫,各色手艺营生,一齐散去。去冬晚稻倍收,新正人上还闲,家家要缉理些鞋儿脚手,年年是有生意的,到关蚕门才懈哩!”三八竟把四句筊经念了又念道,颇巧合鸣钟两字,决意要去。问他路数,并客人姓名居址,求他帮衬,那客人一力应承。钉鞋缝完,工钱也不肯接。正是:
共作天涯客,应怜萍梗人。
话说猪客姓穆,号敬萱,是湖州收猪牙人。倒怜三八没寻头路,便满口应承说:“船是便的,初八以准同行便了。”至日同船,竟到下钟鸣老穆家里,就留他暂寓。三八早出晚归,生活到做不及,连午饭也没工夫回来吃。
再说沙尔澄南京起身,走了九个日头,方到德清县,同到下钟鸣地方,那个乡村不大,都务桑麻。但见:
田塍曲曲,河港湾湾。曲曲田塍,豆瓣麦芽多鹭迹;湾湾河港,竹篱茅屋半鱼罾。
老农鼓腹,初晴量雨絮叨叨;村媪蓬头,浴茧哺蚕忙切切。
一似辋川景,桑绕桐箍;不则桃花源,松交柏荫。
这乡风烟景,小李怎不踌躇;那古渡斜阳,大痴也应搁笔。
那尔澄提着行李,玩着这乡风古淡,只见一个小小庵儿,上写“般若上因”,且是清幽雅静。尔澄进去息足。走出一个黄瘦老和尚,尔澄上前问讯道:“我来贵地要会蔡平泉老爹,可晓得么?”老僧说:“晓得,也是本庵檀越,年年来往南京,住在港西,说他灯节后就要出门。”尔澄听说,便将行李暂寄庵中,只向行囊中取书一封,鞋子二双,迳去寻老蔡了。
看官,你说沙尔澄好混帐人,行李别项不要说起,乾净纹银二百金光景,孤身闯进,就一并丢在庵里,并不照管。倒也亏他不修边幅,人不起眼。你看他:
头戴着盔洗毡巾,身披着折浆布服。尤墩袜,桶完底破;陈桥鞋,头翘跟低。
捻断黄须,落落胸中藏甚事;张开白眼,口口行径傍何人。
那和尚估定是个教书先生,见他取鞋二双,一定向东家去献土仪了。老沙问到蔡家,将书鞋送进。半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道:“南京蒋相公处来人,请坐便饭,行李可发进来。”尔澄便问:“平泉老爹在么?”妇人覆道:“家老爹因去冬蒋相公有字来请,正月十八起身,去里家大官县里催粮,明日方回。”尔澄道:“既如此,明日来会。”转到庵里,只见老和尚过来作揖,通了姓名。尔澄想道:“人生路不熟,天又将晚,不如权在庵中,明日到蔡家讨覆。”尔澄将这话说上,和尚虽住乡间,势利是在行的。眼见老沙行经淹润,没甚想头。巴不得把那上司明文,不许庵观寺院收留面生可疑之人,一气读将出来。又碍着蔡平泉是个本境施主,况口谈不甚长久,只得勉强应承,也淡淡扯些闲文。
年规二月十四,是德清县城隍生辰,各乡科敛钱米,或佛事庆赞,或演戏燕乐。下钟鸣地方是十二般戏预庆,却在本境土地庙前台上。那台高不四尺,紧对庙门周围空地,尽可撑篷张伞,安凳布席,斟茶饮酒,笑耍取乐。尔澄在庵歇宿,大早出门,忙忙到蔡家讨覆。却在这土地庙经过,正见众人打扫坛场,知是乡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