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子冬冬钹子喳,登场评话说些些。
这回古怪清虚事,秋月年年照断杈。
列位的看官们,你打着精神,侧着耳朵,听我这一篇词话,都要打一个寒噤子。从来《剪灯新话》、《艳异奇篇》,都是纸上陈言,虚空摩拟。只我这一桩事,实实的有个下落,不是影响的说话。正是情痴到极处,自然现出一个如意景界,又教他抓也抓不着,通身冷汗,撒然梦醒。叫做:
便饶他醉柳迷花,也总是晓风残月。
话说宋时东坡苏子瞻,他也在色香队里留情,最爱的是一个朝云,在黄州死了。谁知他生平做下一节事儿,甚是不韵。他身边又有一个妾,叫做春娘。春娘颇能歌舞,亦解诗词,且又生得如花似月。怎见得?有词为证:
巫女朝朝艳,杨妃夜夜娇。行云无力困纤腰,媚眼晕红潮。
阿姥梳云髻,檀郎整翠翘。起来罗袜步兰苕,一见又魂销。
——巫山一段云
可笑那东坡到不大识赏他,大约东坡这个人,虽有文学,未免性情拓落,闺房之事造次不辩。若是那幽细殢情之人,与他绝不揌头。其时那楚王府里有一匹良马,唤名紫雪驹,日行千里。那个王子,一日骑来望他,东坡见了,不胜垂涎。那王子便道:“老苏,你爱我这个驹儿么?”东坡道:“果然可爱。”王子道:“你若爱他,咱闻你有个侍儿春娘,你舍得他与我,我就舍得此与你。”东坡道:“名马丽人,俱属韵事,将来交易,颇颇不俗,殿下不要食言。”王子道:“我言出如箭。”东坡便去唤出那春娘来,要交付与王子去,换他这匹马。春娘知道将他换马,乃口念一诗:
相随三五载,嫒嫒在房帏。
一朝弃如草,人畜岂相媒?
可怜那春娘,便急跄跄的走下庭除,向一株槐树上肐扎一声响,把这粉骷髅儿撞得个粉碎。那时佛印禅师知道了,就对徒弟说:“那个东坡老子,造下这一桩业案,要罚他三世没有好眷属。”列位哥,后世那有才学的男子,一生遇不着一个好眷属,皆因前生做了东坡的勾当,轻贱了韵人,故此今生单单别别,魂梦里也无个宁帖处。
如今再表一个惊才绝艳风韵多情的秀士,他姓袁名晓,字青霞。虎林人氏,也是个科甲苗裔,身长六尺,眉清目秀,淹贯古今书史,悟通贤圣性情。在那钱塘门外青芝坞山里,依岩傍涧,结构几间书屋,极其精雅。怎见得?但见:
疏洒洒一带篱笆,密丛丛千株林木。冷清清数幅单条,净寥寥几盆蒲草。
架上书叶叶丹钳,炉中火条条熨贴。铜雀砚,端置案头,时太壶,旋烹几上。
胆瓶儿斜插野田花,罄缸儿洁注灵岩水。穿几件儿淹润衣裳,坐几行儿温清祖褥。
有孔竹箫闲挂壁,无弦桐瑟冷抛床。
这袁生年不满三十,意趣迥别。说他好色,又不见他贪恋烟花。常是对着皓月,临着清风,把酒奠花,将茶灌草,扯着罗衫儿掩泪;忽一日携了个蒲团儿,带了一只响笛,走在他那庄东边一个高冈山坐着,将笛吹了几曲。忽见一只白鸟飞来,停在他面前,他就作一个痴想说:当初西王母有一只青鸟,那王母到一个去处,青鸟先去报信。今忽然一只白鸟飞来,没得有甚仙子来么?小生好打点去迎接。少顷,那只白鸟去了,他懈洋洋的叹道:“仙缘难得,那能侥幸一遇。”一步一步踱回庄上。庄上伏侍的有两个童子,一个叫做秋燕,一个叫做星槎。秋燕专务扫地洗衣,向圃头种些蔬菜。星槎专务焚香煮茗,向户外答应些往来朋友。那袁生相与的,有几个诗僧,有几班赋友,虽在山斋,却也酬和还往,甚不寂寞。日月如丸,滚滚易过:
又早是朱炎飞雀,白律横彪。朱炎飞雀,祝融谢退南宫;白律横彪,蓐收践登西阙。
岩边几阵竹梢风,窗外数声梧桐雨。草虫儿叫得喳呀,花蝶儿飞来逯遬。
天空云阔,鸷鸟扬翎鸣肃肃;木落烟收,惊獐入草吠呦呦。宋玉多感以吟诗,欧阳触怀而作赋。
袁青霞不觉有动于中,乃援笔题诗一绝:
满径幽花碧碧攒,看看秋月上栏杆。
焚香扫地无人至,信眼闲书到手口。
题罢,又数声长叹,卧于藤榻之上,忽有一苍髯使者踏入柴门,那使者怎生模样?
圆彪彪一双怪眼,乱莲蓬半面赤髭。锦文袖,角带拴腰;麂皮靴,红绦系足。
革囊儿盛了丹符,绣裎儿挂了珊袅。好似雷山的从者,俨然判院里符官。
一递里竟到青霞书阁中。青霞见了,吓上一跳,问:“你是何人,到此何干?”那使者答道:“郎君竟忘却小人了?小人是青溪七娘子从者。”是时青霞恍惚记得,清溪有个七娘子,十年前曾会一面。乃向使者道:“有何说活捎来?”使者道:“母主七娘子素闻郎君精通音乐,今制得教坊一部,无人规正,特持小启,着小人奉请郎君,至清溪闲叙。外奉聘金百两,彩币八端,幸求笑纳。”青霞不觉改容而受,拆开启看,乃是籀文,青霞亦朗口而读,无甚艰涩。使者把眉一蹙,默默的赞道:“真是旷世逸才,怪道俺家七娘子慕他。”青霞收了金币,孜孜的笑道:“某就击,就去。”唤秋燕、星槎分付早晚好好看守庄园,我到清溪走一遭。一面命二童款待使者。使者再三推谢,说:“七娘子分付,郎君山庄清苦,不可耽搁搅扰。即求郎君起武,门外已备蹇驴一只。请郎君即出武林关,更有小艇,在长亭渡头相候。”青霞一发欢喜道:“就去,就去。”才离了柴庄,跨上青驴,桑桑琅琅,望西北上劈风也似的走,那使者赶也赶不上。不一会,竞到了渡口。下了驴子,果见一只小艇,一个摇艇的人在艇上应接。青霞上了小艇,转眼不见了驴,问使者道:“你那驴那里去了?”使者笑道:“这驴就是这近村一个敝亲家里借来的,这畜生到这所在,认得自家屋里,他一迳回去了。”随即摇开小艇,却是顺风,青设设的布帆儿,招招飏飏。青霞一向潜住山中,久不见这些村落塘塍光景。况又新秋时候,白鹭数行。青霞在这艇子头上坐着,快眼儿相接。那摇艇的人又唱个歌儿。列位哥,原来这摇艇的就是那只驴变的。那歌儿唱道:
布帆一叶揽秋风,夹水双塘漾小篷。
今夜月明何处宿?多在芦花浅埭中。
青霞听了,又兜底心上转,今晚去见七娘子,好生欢洽哩。十年不见,莫得七娘子老了些。大抵妇人家有了几分年纪,更觉风味苍辣,尽堪耐人咀嚼。我袁生一向痴想天上的嫦娥,不得到手。近日来单求个墓鬼花仙儿见面也不能勾。我想这个七娘子十年前一见,于今特地来招,岂不是个有心的人。若果称我袁生之愿,袁生也不虚此生也。说的迟,行的疾,看看黄昏时候,已到了清溪去处。但见:
皎月团团,溪光滟滟,密依依乱柳排塘,翠漪漪丛篁护屋。数声仙犬吠行人,几辈青鬟迎上客。
艇子已泊了岸,那使者先上去报知。不一会,两个青衣笑走出来,向袁青霞道:“主母七娘子已在中堂,请郎君上崖相见。”青霞一跃上岸,走不数步,已到了他的住宅。好宅子:
青围墙鳞叠重重,粉画楼雉行挤挤。朱栏曲砌,千步长廊闻响屧;宝榭横池,三回幽径触鸣铃。
芙蓉亭上列青鸾,菡萏堂中屏孔雀。更闻环佩之声出于玉户,麝兰之气布于琼阶。
青霞心下怀疑道:“此必是七娘子也。”近前一看果见数个青衣拥着七娘子下阶来迎。那七娘子十分美貌,袁生瞥见,几不自持。有词为证: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异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