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鸡晓唱,尘里事如麻。
人生在世,第一件俗气,是分得尔我太清。这个原故,不是道理悟得透彻,世情看得到底,怎能够在美满的境界,领会个中未必单单是我。我今更有个譬如:当时堕地,只得一点儿,腌腌臜臜,软骨皱皮,后来一件一件涂饰上去,连本来的爷老子都不认得了。且要寻个碗大的蜡烛照照后头,毕竟造到一分一厘,都落自己兜肚里边,别人瞧得一眼,也恐财帛瘦损了的一般。那知到笃底头,由你生平绕着绣锦般的事业,也只得撒个双手,连声儿唉唉罢了。故此劝世上列位,人我两字,略略放松,也尽使得。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却说福建汀州府武平县,元朝有个征聘处士,姓甘名和,号受庵。他姑夫叫做哈刺必,是枢密院掌事;表舅孩猛打思,是兵部管堂;嫡亲侄婿嚣栋,是御案通书。以此老甘得个美缺,选了临清知州。那些上司,晓得他脚力牢壮,任他胡乱的生发,哼哼腾腾,做了七年。东昌府、丘县、馆陶县、夏津县、莘县,是处出缺,上司便做鹅酒送他。他团圝圈都署印转了,却不知他那里靠这些儿。他蹲在这南北往来紧要埠头,又倚着这几个至亲线索,那钻刺官员,如搬雪填井一般。以此七年迁调,他就知足,燥皮回家。
有福方知足,知足方不辱。
却说受庵先已有子,已三十五岁,名唤甘儒,字伯义,媳妇龚氏。那伯义倚着个金带父亲,现任公子,四辈都是官趷路儿,好不放肆。倒亏妻子龚氏时常扫他:“你不识一丁,不知羞耻。”那受庵挈了宦赀,同妻林氏阔绰回来,一到家里人稳财稳了,未免快活得紧,两个还魂骚发起来,又呆出一个儿子。其年老儿五十五,婆儿五十一。那受庵掐指一算道:“这小儿子叫做百零官罢。”那甘儒蠢才就没人伦说道:“两个老人家没些正经,甚么天光,簇新养起儿子来。”龚氏听了,把甘儒一个噀吐道:“有你这骨肉无情初世为人的死胚!譬如在先,再多几个兄弟,难道你掐杀了他不成?”不料这呆话,吹到林氏耳里,道:“一瓜一蒂的弟兄,还要望你照管。谁知你欺心得紧,说出这等话来。”郁郁不平,不上数月尚飨了。
受庵即唤甘儒并媳妇龚氏道:“我年老断弦,拿定主意不再娶了。所以然者,是我不欲汝辈事晚母也。今我将所有二股平分,百零年小,其物俱托尔收,俟其长成,一一交还。”当请族中眼同分析,田地房产之外,黄白宝贝,缎匹玩器,不下十万,一一查盘,叫甘儒领去。分拨已毕,个个伸伸舌头道:“这个老柴根,一任知州刮这许多,也不知临清地皮掘深几尺?”不料甘儒黑心,见了这些东西不能独得,遂乱话得没样道:“这个百零未必是我嫡亲兄弟,不知受享得成,受享不成。”那老儿没了婆儿,寂寞不过,兼之甘儒蠢货,不体父母意思,只恨多了兄弟,一句又咒他不杀。受庵看在眼里,暗暗叫屈。媳妇也怪丈夫不良,在阿公小叔面上,竭孝尽恭。受庵日复一日,毕竟也被甘儒憋气死了。殡殓营葬,也费五百余金,只要开些夹帐,以为后日欺心章本。看官,这个甘儒是个极没天理的了,却有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一个字也不认得,他厘毫丝忽,必要龚氏上帐。
龚氏便留心道:“我偌大年纪,尚没个儿花、女花,分内赀财,未知若何?何苦在佛面上刮金。”以此帐目不敢多开一厘。连甘儒左右不识一字,写着帐时,只叫用去一两公公道道加上两倍。那百零看看大了,甘儒替他婚娶,费得数百,又打一盘虚开肚帐。怎奈妻子不肯一路,从实记着。及至接拢亲族,分拨家私,看了这些东西,要分一半去了,眼泪巴巴,肉割的一般不舍。旁人看来,只象不忍分析的光景。及到论量婚丧两节,摊手跌脚,用过多少多少,现有帐簿可算。龚氏将帐簿送出,大家看了,哈哈一笑道:“亲笔所载,一千余两而已。”甘儒晓得妻子不是心腹,弄个没趣,支吾道:“我笔头懒惰,失上的多了。”看官,你看这几个字儿,弄得甘儒一场乌羞,若把他一笔滔天,不知将人怎生欺侮,这却不是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么?到是百零见嫂十分正气,事之如母,终身不忘。甘儒直到五十五岁,生个儿子,次年身殁。又是百零竭力照护,以报嫂德。看将起来,最难得者兄弟,正未必然。叫做:
但识孔方兄,何必同胞弟。
贤哉秉笔人,白丁徒算计。
予尝见铜钱眼里叠床铺的,事不凄趣起来,再没个替他讨饶。反提起生平怎么刻薄,钱财怎么上紧,一旦等他有事,大家落得趁脚敲打死虎。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事到极奇极险处,神仙也难措手,到有几个没要紧,非亲非戚的旁流外教,眉也不皱,事情井井的停当了。总之,看我不重,看人不轻,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肠,天理人心也肯多帮衬他几分。正是:
一生都是命安排,若个聪明若个呆。
聪明当吃天公弄,始知呆人倒假乖。
话说四川龙安府崆峒山,有一座安龙寺。因元兵驻扎,草场失火,回禄过了。寺基大有百亩,在先有个江西地师,曾将此寺题破,说沙散龙贪秀气,不结得寺,东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镇神宝塔,把龙身七寸紧紧款住,这寺便永久吉样了。几个有志僧徒,正要结缘领募,却遭祝融煽虐,这些禅士,陆续散了。只有一个自幼出家的长老,是云南罗次人氏,名唤普竺,号云巢。看这寺金碧无常,嵯峨忽尽,道心一发坚决。对着那些半立半坐烧出相的伽蓝老爷,熏不过的韦驮尊者,立下誓来:先造宝塔,次第造殿。塔名齐云,这塔工费浩繁,自不必说。那匠头说:“塔在山上,却要七颗定风珠,层心作镇。”云巢道:“我曾闻得云南卞府夫人,到寺来进香,他挂一串猫儿眼数珠,都是定风珠做着间子,但这样宝贝,生在卞府内眷手中,怎能够化他出世?”正是:
骊龙犹易探,掌内怎生求?
那云巢长老随在寺基架起一斗草庵,旦暮焚修。他天分空灵,虽然是个浮屠,正乙明威之诀,都到手了。因他自惜智慧,不肯逞弄,以此稳坐崆峒山里。那山,幻邃凌空,洞回溪曲,人迹全疏。只有一个本府江油县县丞,是脱洒任达的,常到庵里盘桓白话。那县丞姓左名嘉,号孟山,年过六十,是贡生出身,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选到这个地方,携妻陆氏、家人义能,家中有子有业,只因草芥前程,不惮千里。孟山算道:“二尹滋味有限,只可做个因头,寄兴山水。”以此留下儿媳,守着家缘:
既伤千里目,还断去乡魂?
却说孟山为人坦易真率,耽慕清修,一到任来,民安吏妥。除却自己难辞的公务,略略空闲,便带些米菜钻到山里与云巢清谈枯坐。云巢有时出山,他到替他住庵焚扫。常对着义能道:“云师大意力沉,果保得定是菩萨金刚。我替你辞乡别井,远在客途,这样古朴宁耐的人,缓急可恃。不要看他是个黄烂斋胚,独拄门的自了汉子。”义能覆道:“看他对付老爷,和盘托出。没半点儿生人气。”两个主仆一递一句,都是心事角落头的说话。不料在任未久,陆氏梦一颗有光尺许的明星投入怀中。陆氏惊醒,生下一个孩儿,且是眉长目秀,耳大声清。不知怎么一生下来,刑父克母。随着东西到手,弄得马败兵消。原来是颗彗星夺舍投凡,这是后话,且按一边。
陆氏因大儿子不在,正苦寂寞。生出这个小公子,好不欢喜。乳名唤做忘怀,他取夫妻得此,消遣目前之意。古人说得好:“丈夫怜少子”,连孟山也颇娱乐。不知怎的,忽一日耽忧起来。想到年暮子娇,家乡辽阔。又没个离任消息,倘有些儿美中不足,托靠着谁?正是:
日与骨肉远,渐与僮仆亲。
若说出路好,便是福轻人。
一日,孟山抱着忘怀,对着义能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道:“早知不到这里,省了许多干系。”义能噙着泪珠低头拭干了道:“老爷奶奶好不康健,落得且自宽怀,靠天地转得附近南缺,大官人也好时常来往。”孟山听了,越发凄然。想道:“别了大儿二年,讨不得一些实信。今又从新穿着这个湿布衫,好不耐烦。”列位看官,大凡事体不提破,只管毛胆大,混帐得去。不知怎么一经说破,左思右想,便有许多不妥当的所在。正忧想间,门上报道:“云师太来候。”孟山请见,将与义能所虑一一抵掌。那云巢道:“居士度量清廓,今夕却多婆气。我们和尚,云海为家,烟霞作侣。说道释氏兼爱,毕竟诳义哄人。若是真实肝胆中人,伦理做得的事,便一口气应承,也不为分外兜揽。”孟山听见云巢说得爽利,哈哈大笑道:“方外亲人,天涯知已,某死且不朽。”一面分付抱公子来见师太。只见夫人抱着忘怀站在屏风背后,孟山自抱出来在手,顿首、顿首的不歇。把他年月日时细细道明说:“此子远生异地,小弟身子狼狈,恐卒有不讳,看他不成,送与老师做个行脚。”说罢,即命垂帘,请夫人自内裣衽。云巢回礼说道:“贫僧宝塔之愿才方起头,居士前程远大,正要仰借荣扬,成此宏果。”说罢云巢进山去了。
那孟山自生忘怀之后,积疑积虑,竟成怔忡症候。幸而在任二年,堂上朝觐,他署印六月,囊中约有二千余金。一晚,对陆氏道:“前日云巢访我,我命你母子稽首,他也领会的了。我只望身子健朗,今有增不减,与其途中有事,不若安心在此。”说到此已哽咽不成话了。陆氏道:“相公且宽怀将息介儿,出角告病文书,回去了罢。”孟山道:“不是这等说,告病是了,而去却不便。”陆氏便泪下道:“终不然怎么处?”孟山道:“我主意已定,你遵而守之,则薄薄宦资,茕茕骨肉,倒都有个还乡日子。若不这般,事难逆料。去请云巢到来,与他长算。”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却说孟山请了云巢到衙里来,设桌素斋,定他上席。孟山和妻子端端四拜,又抱过孩子,也学大人起兴,长老一一回礼。遂两手捧过公子,仔细一看,朗朗道:“奇哉!顶有异筋,脚有奇骨,前日推他八字,俱是以克为生。此子生平,非常之祸福他能承载,天下之财帛他能聚散。明日居士自然荣耀而归。贫僧僭取一名,单名环,字赐南。”孟山道:“多谢老师期望了。弟今屈过,更有话说。弟感怔忡,多应不济。所生獾孤,不欲令回。些许吏赀,恳师收去。视此子成立,付其挟归。中或夭折,便助和尚数片瓦儿,遮盖塔廊罢了。”即叫义能掇出两个安东箱,交与长老。那长老且是向天闭了眼睛,半晌覆道:“居士衷曲,贫僧领得。但收此阿堵,莫必要贫僧纳券否?”孟山大悟道:“弟有数字,乞师收执。”书着:
浙中湖州乌程左嘉,客仕于蜀。有子环,时方襁褓,嘉将吏余二千两,托安龙寺道友云巢收去。
子肖与之归乡,不肖与之度日,天则舍助建塔。
此凭。
左嘉押
写罢递与长老。长老取个封筒,封筒口上,倒是四个名氏封识:
左嘉 同妻陆氏 仆义能 收执银两文券僧普竺
云巢收藏了道:“此物依愚僧之计,不用箱子,分作二处,口将布匹卷紧。乘着此时黄昏,正好进山。”扎束停当,各揭一捆,辞了到庵。云巢将自己打坐蒲团拽开,下是磨砖铺砌。叫义能相帮,掘起四块。扒深尺许一潭,将银挤下。上仍掩沙,依先砖头鞔好,泯然无迹。拽过蒲团,和尚就打坐定息了。正是:
季布无一诺,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言。
看官,你看干净二千银子,到托与一个萍迹相逢,却又是个半间草披里,打坐过日子的和尚。更可笑银子已在他手,反写一纸付券与他。依我过虑起来,不要说和尚要赖此银,就儿子大来,将甚凭据去取?这样所为,岂不是人己色相都化了。若据孟山这样看来,又象是在身边不稳,交付与人更稳当如自己哩。叫做:
金逢火炼方知色,人若财交更见心。
却说忘怀已跨三岁,乖觉得没的不晓。只是孟山病势沉重,人事渐迷。分付陆氏,向日主意,遵而守之,不可妄动。说罢,阎宅奉请去了。陆氏放声大哭,忘怀也哭个不歇。幸得陆氏先有主意,后事预备,死得不消忙乱:
洛阳花,粱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时来也?
普天乐
上司府县,倒有助丧。县公怜他客亡子幼,赙赠百金,陆氏做主,看经念佛,不敢从奢,将柩权厝安龙寺侧,不提。
却说陆氏出了官衙,租赁民房作寓。忙忙过了数月,不斯七情感伤,染成弱症。夫死儿孤,百般煎染。嘱付义能道:“小官倘得成人,扶我二柩归家,便是你的德义。若小官有个长短,凭你情愿如何罢了!”说得痛不成声,奄奄气息儿又完事了。忘怀哭得跌脚捶胸,衙门旧役,都来效劳,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恰好云巢师太到来,义能禀道:“奶奶不幸,虚文一概从简。只棺木是要紧的,明日千山万水,搬丧回去。若有些差误,家中大官人就责备我了。老爷的事好推奶奶,奶奶的事却推不到小公子身上。”云巢道:“有理,你量该是如何,速速去办。”说罢,抚着左环,无限的感伤一回,进山去了。义能寻个邻媪,窝盘公子。忙忙备办,就权厝孟山柩侧。云巢作吊,十分惨伤,无泪的大哭道:“孟山居士,你儿子弱小,放出主意来,扶祐他些,你可也不作他乡之鬼了。”遂叫义能到庵道:“这事大是仗你,我目下要出去募缘,我与你搬些石块、和些泥土,就在打坐砖上,砌他一个石座,将烧旧韦驮,供在高处。”义能道:“稳当无迹。”那和尚就收拾禅褡,募缘去了。
义能回家,留了邻媪照管公子。他思量去世的虽然留得东西,还有日子正长。他遂置副豆腐家伙,磨刮起来。他做的湖州石膏豆腐,落锅一汪水的。起初人还来买,看看鬼也没个往来。义能道不过是个存耐因头,不在话下。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却说那左环六岁上学,先生是本府石泉学廪生,叫做韩广,号微之。喜这孩子聪明天纵,一目不忘。且晓得他父母来历,是个真正孤哀,分外怜惜。只有一桩奇事,先生这馆,在先热热闹闹,有十来多个。自从左环进门,这十来个学生,也有忽然死的,也有生病不歇,挣扎不起的,也有爹死娘亡,没力量来读的,弄得跳纤纤,只得左环一枚了。那微之是有意思的秀才,也不在心上。免不得暗想道:“如何收了这个左环,学生们不上数日,一伙儿都来不成了?难道他克父克母,连同学学生都刑克得着么?”还有好笑处,极闹热好耍子的所在,那左环挨去看看,人都不知不觉零零落落的散了。县中人认得他是左二衙的公子,屡试屡验,有此奇处,取笑叫他“六月雪”。他自小儿,行这一派透骨冷、一扫光的运气。却说今日明日,明日今日,左环忽已十三岁了。他经书已完,行文通透。就看得天公箬帽大,在磨子侧边做个书房起来。咿咿唔唔,引得买豆腐的,个个笑得嘴坍,他只不理。读罢,他忽呆呆着想,向义能根究道:“这豆腐生意,是我爹娘祖业么?”义能道:“去世的是老爷、奶奶。”左环便道:“可知我爹娘在此做官,怎没宦囊遗下?”将几句义能欺主的话去拿捏他。义能垂泪道:“老爷奶奶,接连结果,年把县丞,有多大光景。别的不晓,只等云巢师太回来,他尽知的。”光阴似箭,左环已十六七岁,相貌魁梧,伟然丈夫了。
那韩先生中了解元,左环去恭候。性儿不喜修饰,十月寒天,穿着青绢单袍,肩上一个碗大鼠伤,露出里衣。韩先生见了,心下恻然道:“怎么清到这般。”踅身进去,向女儿讨件冬衣送他,是鹦哥绿纻丝夹道袍,却已掇肩补尾的了。替左环披了道:“贤契勿嫌是我故服。”左环珍重谢别。原来老韩断弦,女儿四岁,一向养在外家,已十四岁了。因老韩要带他会试,接在家中。女儿问道:“来者何人,赠此旧服?”老韩道:“就是那个左环学生。”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