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芷背毕道:“哥哥差否?”有芸道:“倒不差,亏你,亏你。我竟与书本没缘了。”有芷道:“哥哥家里清淡,你何不将门面收拾,卖些现成丸药,还好度日。我是只身,不须管我,那里不去吃碗饭。”有芸道:“二弟说那里话,你又不曾娶妻,家私都为我读书逐年消去了。岂忍你只身飘泊,我独妻子团圞,天理也不容。”有芷道:“哥哥不须说起,不须说起。”立起身径往街头去了。算来不走僧房,就寻道舍,搭搭身子,便是一日,如此已多年了。
一日,有芷在家,恰好有芸的一个同盟朋友来望,且是斯文,披领月白丝绸道袍,戴顶绉纱四角唐巾,脚穿双大红方舄,手拿着诗画金扇,摇摇摆摆,到了江家门首。先叫跟随小使问道:“江大相公在么?庄相公来拜望。”有芷将眼一瞧道:“庄一老,好光鲜,一向不来,今日来望哥哥,我去招接他吃茶。”流水走出去作揖道:“庄大哥多时不会,一向好么,有何贵干?”这庄一老心中道:“有芷不是吾辈。”便挺起胸膛道:“一向在黄太史府中,因有几部书要刊刻,在那边批订。本府又要请我处馆,他只是不放。令兄一向可好么?”有芷道:“家且安贫度日,近来无意功名,思量门首开个丸散小铺,方才出去买些药料,即刻就来,可到里面请坐。”庄一老同有芷进到里面小轩里坐着,小使站在门首。有芷进内,对嫂嫂说,打点茶,覆身出外,对庄一老说:“大哥请坐,我去寻家兄来,慢慢谈谈。”有芷一径出门,走了四五家门面,思量得起,要还巷口酒店里的银子,适才称起又忘带了,往他门首走过不像意思,不免回家,拿去丢与他罢。转身回家,只见庄一老立在一根凳上,将脸儿紧紧贴着壁缝,反绑了手儿,张觑内里,有芷走到,他还不知。有芷叫声道:“庄大哥,凳子看仔细。”庄一老面皮通红,一跳跳将下来。有芷道:“大哥要见家嫂,待家兄回来,接出来相见便是,何必如此,恐有失误,跌翻一跤,坏了手脚干系。”庄一老道:“我只道令兄在里面,渴想之极,所以如此。令兄真不在家,改日再来会罢。”急急促促,没趣而去。此后老庄再不上门,有芸亦知前情,心中甚为鄙薄。
过了半月,有芸开张药铺。庄一老常常荐个买药主儿来,或一钱,或三五钱,字来字去,有芸是个好人,不念旧过。一日途间遇着庄一老,被他扯将回去,将有芷百般模写,谤他不务生理。在外面没体没面,茶坊酒肆,就当家里。歪僧野道,就如弟兄,岂不玷辱家门。又惯轻薄士林,嘲笑我辈。日后此人有祸,要连累盟兄哩。有芸道:“舍弟虽不读书做时文,肚里极有分寸的。又迂腐有古道,将家私都让我自己,连妻子也不要,极难得他。”庄一老听他如此说,也就不敢多说了。只是日长岁久,用尽浸润之谮。有芸只是不听,两边越觉得疏了。
有芷到晓得在肚里了,一日思想道:“哥哥既有生意,已过得日子,我今年三四十岁,只管蹲在家里何用?”次日清晨对哥哥嫂嫂道:“我要出去走走。”哥嫂道:“你又无盘缠,又无行李,往那里去,几时回来?”有芷道:“不要盘缠行李。有路就走,回来日子竟论不定几十年哩!”说声道我去也,嘻嘻的作了两个揖,径去了。
走了七八里路,遇着一个贫汉,十月天气,穿件单衣,赤脚而走。有芷道:“哕,我的鞋子与你穿穿。”那贫汉道:我穿了,你倒赤脚。”有芷道:“你到那里去?”贫汉道:“我要到山东泰山去耍耍,问我怎么?”有芷道:“我也身子空的,同你去走走。鞋子你穿一程,我穿一程,破了再买一双合穿,如何?”贫汉道:“你这个人倒有趣的,便与你同去,只是对你说过,一路去:
有荤吃荤,有素吃素。古庙安身,茅庵借宿。
骂我只是笑,打我也不哭。有余的分与人,肚饥时挨一粥。行坐无常,去留无束。
这几种事,件件依得我,才去得。”有芷道:“我与老丈乍会,你不晓得我。我的生性正与老丈所说相合,出娘肚皮便是这样的。”贫汉道:“好,好,好!同去,同去。”贫汉腰边到有几钱银子,这晚两人吃个醉醺醺,寻个古庙去睡。有芷道:“天色冷了,到不想得夜间事情,没被盖怎好?”贫汉道:“包你不冷。”二人竟在佛前青石上睡觉,只觉得贫汉身边暖烘烘起来,好不有趣,一会子,连石板都温温的了,有芷不觉酥酥睡去。
二人天明趁来,有芷问道:“一路来失问老丈,高姓大号?”贫汉道:“不要问,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有芷道:“老丈身子夜间暖热,小弟赠老丈一个号何如?”贫汉道:“使得,使得。”有芷道:“叫做无寒罢。”贫汉道:“通,通。我也赠你一个号,你为人脱洒,就叫做老脱罢。”有芷道:“更通,更通。”自此二人只唤无寒,老脱,嘻嘻呵呵,足足氽了年把,到得山东太安州,说不尽景致:
泰山天下奇观,古来胜岳。小天门有千尺高峰,大天门有百回细道。
日观秦观,面面飞五色神霞;吴观国观,处处绕多般怪树。黄河如带曲回回,白骨如生光烁烁。
药灶前多天麻鬼箭,茅庵里关薄霭轻云。鹤唳一声仙客过,猿啼三下客星来。
看看吕公石像,摸摸洪迈碑文。果然不是人间世,谁肯偷闲走一巡。
无寒领了老脱,各处观看,十数日间,看玩已毕。老脱道:“恰像我曾走过的一般。”无寒道:“我走了二十多遍,越走越觉得好看。”又思量道:“当日养两个小厮在这里,去看看带了去罢。”走到一个峰岩之下,有平阳地一片,通是野花奇草生满。无寒道:“老脱你站着,待我唤出来。”老脱道:“无寒,你惯说鬼话,空山荒野之处,鸟鹊稀疏,那里去叫甚么小厮。”无寒笑道:“你只看我便是。”
走向地中央处,将草来拔去三五尺大一片,下有一块大大方砖,又折了一根竹条,将四围掘掘松动,将砖头一掇,掇将起来,下面却是个小缸,缸里盛着一对奇货。那奇货:
光似镜 坚似铁 走如飞 轻似蝶
这两件罕货,头搭尾,尾搭头,耐耐烦烦蹲在里面。听见无寒做声,两个昂起头来,就像两把铁钳一般。老脱心里猜道:“又不是猫,又不是狗,又不是飞禽,到像个放样的蚂蚁。”问道:“无寒,无寒,这两个小厮,到像蚂蚁。你看,你看,扒将起来一发像了。”无寒道:“不是蚂蚁是甚么?他两个七年前,在这里斗个不歇,我替他讲和了,免他两条性命。他情愿随我,我将些符咒制他,又与他辰砂圣水丹服换他的毛骨气味。又待七年药力充足,骨节换尽,然后取他耍子。”无寒将手擎他起来,身子就如水磨的徽州漆器一般。将鼻子闻闻,到有些梅花冰片气息。用指爪身上弹弹,铛铛有声,如弹砖片一样。仔细看来,每个长一尺七八寸。他倒有百十斤气力,由你将风快斧头,砍他一下,若是没钢火的,还要转口,只当替他搔痒,无寒将这两个小厮,放在地上,每一只脚踏着一十,叫道:“小厮立起。”两个齐齐立起,叫声走,两个齐齐走一个团圆,好似开路鬼,脚下有毂辘子一般。无寒跳下,老脱道:“活作怪,这两件土货,到是少的。”无寒将小厮收了,就如折叠桌子一般,折得伏伏贴贴。将件破衣服裹了,动也不动,挈在肋下。二人到庵庙投宿去,无寒将这个小厮布包,将来做枕头,或将来当凳坐,又不见与他吃东西。过了四五日,打开包来在泥土上走走。对老脱道:“这叫做打沙,隔五七日打一遭沙,颜色愈加好看,若在船里不打沙也罢。”
说完,依旧包了。两人在泰山庵观茅蓬,处处住到,约有半年。老脱又恩量走动,问无寒道:“我们离了山到别处走走,静悄悄,只管住这里做甚?”无寒道:“你要自去走走,我不勤力,要在此多住住。你不曾出门见大天,世情还不曾尝着,正该各处走走,你几时起身?”老脱道:“即刻就去。”无寒道:“你立着,我将小厮与你一个。”老脱道:“我不要他。”无寒道:“阿呆,这件东西极有趣的。不要饭吃,又不要酒吃。又不肯咬人,且是乖乖的听入说话。耐冷,耐热,夏天晒他,冬天放冰里却不妨事。你便带一个去做做枕头也好。”老脱承他好意,切切要与他一个,只得领了他一个。将衣服裹了,安顿作别,径下山了。只打听某处有庵,某处有观,肚饥了就要秋风一顿。东荡西荡,荡了年半有余。
一日,荡到淮安桃源地方,忽然这个小厮一漓溜在地上。这小厮闻得人气息,能辨生人熟人,紧随老脱脚跟走着。一起少年游人,路上瞧见道:“一个怪物,一个怪物!”老脱不知小厮落在地上,回头看看,依旧取来着落了。那伙少年,走近身来,定要求看。老脱道:“有何好看?不过是个异样蚂蚁,乃是朋友送我当小厮的。”这班少年绰了老脱,到一个酒肆中,叫拿酒来,对老脱欢喜赔情,毕竟要求一看。老脱只得打开衣包放在地上,老脱走,他也走。老脱又将他擎起,长脚撩手,耀日增光,好似一盏做成的蚂蚁灯,众人无不啧啧称怪。老脱收拾了要去,被这些人道他是个不凡之人,才有此异物,你一杯,我一盏,吃得个脚酥腿软,人事都不醒了,众人各各自散。
老脱睡着在这酒店里,直到鸟晚,酒家点灯,还不肯醒。店家看得老脱衣服褴楼,不着管他歇宿。叫两个酒保,将老脱扛头扛脚,扛出门外,把门扇关好。正叫做:
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老脱被酒保扛出门外,睡到半夜,一忽醒来。只见满天星斗,知道昨日醉极,不醒人事,撞在此处安歇。虽在露天,只因日前亏与无寒朋友同睡,得他暖气熏了,一向全然不怕寒冷。九月天气,露水洋洋,身上绝然不冷。所睡石板,照样像同无寒眠的,有些温暖。老脱想道:“今后寺院里也好困,寺院外也好困,倒还是露天爽快些,醒来看看天也有趣。”思量一会,又睡去了。
睡到四更将尽,忽然茅草窝中,簌簌之声,溜出一条蟒蛇。这蛇安身湖泊芦苇之内,芦苇蔓延,跨洲越渚,广阔百十余里,尽他藏匿。只是日间,难以吃人,夜间徜出来,寻些荤腥嗒嗒。将火光焰焰的一根三尺来舌头,东撩西撩,撩到老脱身边。原来蛇吃东西,再不会得细嚼细咽,就是小蛇吃大物,也只是囫囵一吞。况此蛇有三十多丈长,竟将老脱一口吞下,溜溜撒撒,水也不消呷得一口。好好一个老脱,连衣服蚂蚁通吞下肚了。
可笑那老脱,下了蛇肚,还不就醒,且梦见哥哥在家里,生意兴头,父亲,母亲通安葬了。与无寒换鞋子穿,登看泰山,无数好处,笑耍快活。那小厮在腰边发急乱拱,老脱被他拱醒了。想道:“小厮一向忘却不与他打沙,想是要打沙哩,不然为何如此乱拱作怪?”只听得耳边塌塌之声,就像剪桑条一般。连忙将手摸摸,竟不知是何所在。难道这个怪物不与他打沙,他就将我来活埋在这里了?为何身子不滚而自滚,不翻而自翻?哟,哟,哟,不好了,气闷不过,快些扒出去便好!耳边塌塌之声不住,将身子乱摇乱摆,用力乱扒,有斗口大一点透风去处,老脱尽力攻出。叹一口气,眼花乌暗,东西南北,都不能辨。这小厮且在老脱身边摸摸索索,老脱用心一审,此是何等去处?蓦然大吃一惊,只觅身边横着三石米来粗一条花蛇,肚皮穿透而死。乃在一片荒草沙滩之处。细细想来,知是昨夜被蛇吞下,亏得小厮用钳剪开蛇腹,才得钻出。小厮伏在老脱面前,身上许多污秽。老脱道:“小厮,小厮,有劳你了。我将你到水里洗洗。”即将小厮到水里细细一洗。洗毕,老脱想道:“我这一身臭秽衣服,如何了得,虽然不冷,那有冬天赤膊的?此处人迹稀少,无人瞧见,不免尽行脱下,荡洗一番,草上晒燥了,再图吃饭去。即将衣服洗净晒晾,赤身坐着,小厮蹲在膝前。
只见远远一只大船来了,看看近前。十多人打牵,牵手们走到大蛇身前,个个丢了牵板,惊骇称奇,看个不了,说个不休。有的道:“这个业畜,专一塞河塞港,成精作怪多年了。”有的道:“再歇两年,就要上天哩。”有的道:“想是修行不到,天上降下来的。”正哄个不了,船中人闻得,都要上崖看看。船家邀拢船来,一齐上岸观看,七嘴八舌。
老脱坐定,看晒衣服,只不做声。内中有个秀溜人物,像个书生,近前问老脱道:“这样天气,我们通着棉衣,你为何赤身在此?”老脱道:“衣服洗了,等燥了穿。”又问道:“这个死蛇,是甚么缘故?”老脱道:“他夜间将我吞在肚里,我睡着做梦不知,亏我带得个能干小厮,将他肚皮剪穿,方得走出。衣服通污秽了,故此洗洗,不得穿着,少礼,少礼!”少年即叫家人,船中取几件衣服来。家人下船,取了一条单裤,一件夹袄上岸。少年道:“两件便衣,送与尊兄将就穿穿,省得风吹寒冷。”老脱穿了,作谢,作谢。少年又问道:“尊使在那里?”老脱在背后草根头取起,叫他站着,他就恭身立着,似人家烧神化马的铁纸炉模样。少年扑手大笑道:“奇,奇,奇!你们来看,蛇到不奇,这个管家怪绝。老丈你一定是个异人,有此异仆,我们决不放你,要同你到船里谈谈,慢慢请教。”又问道:“那里讨的?”老脱道:“敝友送的,他还有一个跟在身边,一般模样。”少年道:“我们可得一个么?”老脱道:“不是他的真正主人,他就要强头强脑,那里伏得他来。他光似漆,坚似铁,走如飞,轻似蝶。就是竹篙子不经他一剪,烧火的铁钳,他只消笃的一声,啮做两段,他用髭须观看东西,腰间两个小孔,是他耳朵,天晴须朝上,天雨须朝下。夜间我就将他做枕头,动也不动的。”这一班人,看个满意。内中有的道:“趁顺风开船去。”少年定要老脱同上船去,老脱力辞道:“学生性格疏野,一毫无用的人,下船搅扰不便。”就将身上衣服解带脱下,又去脱裤,要送还少年。少年急急止住,老脱只得受了。少年上船,又叫拿些果子、烧饼、乾食之类,送与而去,
老脱肚里正要吃,拿到就嚼,正嚼得高兴,又一只船,大橹大桨摇来,隔一箭之地就吆吆喝喝道:“看龙,看龙!”摇近岸来,跳上四、五个人,吱吱喳喳,内中一个米客道:“这蛇油点灯,夏间再没蚊虫,人吃也吃得的。”老脱道:“你收拾去罢。”米客道:“老兄如何处制他的?我们敝乡有个斗大的蛇,就没法处制他,老兄去拿了到好。”老脱笑道:“他也是一条性命。他先有害人的胆气,所以到这田地。他若守蛇的本分,如何得到横死,人前出丑。”米客道:“老兄肯将蛇与我,我送些薄礼如何?”老脱道:“但凭,但凭。”客人到船中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老脱道:“小弟将这蛇去了。”老脱道:“你收拾去。”米客叫人去寻刀斧,要弄做几段,安在船里,前途歇船之处,寻个空地,剔骨熬油。原来蛇骨可以做器,蛇油可以点灯,弄出来有无算的利钱哩。
老脱肚中已饱,衣服已干,又有十两银子,包包裹裹,又荡到别处去了。秦淮地面,茶坊酒肆,且是有趣,老脱尽情游玩,那里有一些羁绊。真个是:
江海闲人,乾坤浪子。僧不僧,俗不俗,着处为家,呆不呆,痴不痴,逢人是伴。
富贵功名,抛在脑后。嘻笑怒骂,不挂心头。今日不忧明日事,得开怀处且开怀。
这老脱将卖蛇的十两头儿。去买了三个猪头、三只鹅、三尾鱼,借一个寺里烧煮安排。又加上银锭阡张,果品酒浆,他将一付三牲,祭献当境城隍土地、江淮神众;一付三牲,祭献生身父母,三代宗亲,一切有分亡戚。这一付三牲,请出小厮来,对他说:“小厮,小厮,你随了我年把,沙也不曾打个爽利,且是吃惊吃吓,教你孤孤伶伶,拆散了你的兄弟。今备三牲酒果,专席请你。你若要吃,吃一个饱。你若不喜吃,也在上面走一遭,尽了我的一点心。”那小厮听说罢,抖擞精神,轻轻的将脚尖恭起,在三牲左右盘旋走了一遭,跳下地来伏着。老脱三宗祭献已毕,叫寺里道人相帮收拾进内。送一付与寺主,两付将来切碎,用盘子盛了,拿到十字街头施舍。看官们,你道奇否,只有舍茶、舍粥:舍汤、舍水的,几曾见有舍猪鹅鱼肉的?那胆小乞丐不敢来吃。老脱叫道:“不吃素的朋友,来吃几块。”先是拖几个呱子们吃起,一个时辰,尽行消缴。拿了盘子还寺宿了。停了一两日,高兴出门,又走新鲜地方去了,一路逍遥自在,自不必言。
光阴易逝,只见瑞雪飘飘,寒林漠漠,又值岁寒时节了。老脱此时荡过徽州,到宁国地面。这个乡风,寺庙稀疏,人家俭朴。腰边还有几两银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日日在县前饭店,买些饭吃,夜夜在庵庙,勉强借宿,僧道冷脸难看。一日想起,寻间人家空房,借住过年。随路走去,走到一个圣堂巷里,一所绝大房屋,墙垣齐整,门面轩昂,乃是赵员外之家。其家专囤长落,家里有四方杂货,贱时收,贵时卖,如此生理发家,也非一日。老脱经过门首,立定脚看了一会,只见对门,到有间小小空屋,门扇也无,且是矮矮楼子。老脱看了又看,又步将进去,细细瞧瞧,道这屋子空着不知是那家的,今日是十二月廿六了,僧道们怕我在那里过年,做嘴做脸,若得在这间房子过年也好。
立了半晌,只见赵家走出一个人来。老脱问道:“长兄,动问一声,这间房子不知是那家的?我要租他的住住,长兄对我说个明白。”那人咯地里一笑道:“这房子到是我家的,你若不怕死,只管搬进去住,房租到不论。”老脱道:“难道这房子会吃人的不成?”那人道:“这房子空了廿三年了。你却不知,倒是四远闻名的。老实对你说,搬进去的,不上三日,就有应效。若有四五口人,还剩个把还你,只一二口的人家,竟不够死哩。”老脱道:“是甚么缘故?”那人道:“对你说,连你也要打寒噤哩!”老脱道:“你且说说我听。”那人道:“这房子里,闻得说先年有个女人,吊杀在楼上,夜夜响动,以此人不能安庄。后来一年一年,越发弄得鬼多起来。五年前,一个书呆,说道不怕鬼,进去宿一夜试试看。只见夜里走出一班来,上头上脸,发急乱喊起来,登时跑回家里,病了十多日。就是僧道驱遣,也经几十次了,全没相干。去年我家员外,欲得拆了这房子,这一日就有个弟兄病将起来,乱话说道:“你家若拆了房子,不把我们安身,我们就搬到你家里来住。员外知道利害,至今不敢拆这屋子。若是没有缘故,十间房子也没得空哩。”老脱听罢道:“老兄,老兄,多谢你替我这等说得详细。这屋子千万要借住一住,若有些鬼,我在下到不理论的。”那人道:“你不理论他,他要理论你。”老脱道:“不妨,不妨。”即同那人走到赵家,腰边取出银包,撮出五六钱一块,包了送与那人道:“凡事你都莫要管,一定要借住住。”那人笑道:“房租到不打紧,年深日久,门窗都是没的,止得几块楼板,年近岁逼,那里去修理?”老脱道:“我是只身,又无多少箱笼,没有门窗关闭倒爽快些,极中我的意。但是今日我就要在这楼上歇了。对你说过,休得又生变卦。”那人道:“我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你硬要住,但凭你几时住就是哩。”老脱欣然去到寺中,央了一个香公,拿把条帚,自己背了几件破衣,欣然来了。香公替他到赵家拿条梯子,登楼扫了一番。左首一片大大空地,屋后一个洋洋冷荡,右首屋子,是些牛羊猪圈、毛厕而已。老脱登楼看看,十分欢喜道:“清净得有趣。”又叫香公去问赵管家借张桌凳来,迳回寺去。老脱独坐楼头,细细观看,觉得心旷神怡。毕竟不知这屋子有鬼无鬼,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