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屋住一间,无屋住千间。势败奴欺主,时衰鬼放颠。
草深扬子宅,壁立长卿轩。地湿兼天漏,新年接旧年。
那老脱蹲在这楼上,一尘不到,屡引清凄,道心静对果是如何?但见:
凄凉,凄凉,红日坠,暮云低。远远几声犬,朗朗一声鸡。
叫不应的是左邻右舍,看不尽的是雀窜鸦飞,寒风壁缝都都响,饥鼠空梁略略啼。
衰草野中,立几株槎枒古树;败杨水畔,布一片缭绕枯薇。赛过深山最深处,颜回陋巷不为奇。
老脱在这楼上,且是看得快活。取几个烧饼吃吃。天色已晓,将小厮做枕头,在楼板上径睡也。一觉睡到更尽光景,醒将转来。看看窗外,绝无星点,只有些冷风飒飒,且是睡得清爽。口里唱唱随心曲儿,不曾唱得两三句,只听得楼下簇簇之声,又有妇人声,又有几个男子声,忽然一齐哭将起来,轻轻重重,呜呜咽咽。或有如抽丝不断细而长者,或有如哑鸭声者,或有作嚎嚎狗哭声者,或有一声声只叫苦者,或有叫阿育阿育之声不断者,杂七杂八。老脱都听在耳里,全不关心,又睡去了。停不一会,一齐通哭上楼来了,足足立了一楼,鬼灯且是明亮。老脱逐个看看,只见一个披发白面妇人,年纪极小,穿一件红袄,两手垂下,颈上有带子一条挂着,拖出了一根血红舌头。一个壮大黑汉,赤身将两手钩紧肩头。蹲着不动,眼珠大不可言。一个披发纷乱,着件白衣,是乌青汉子,且是长大。一个汉子生得最凶最恶,一面短胡须,手中提着四个血染人头,衩裤子一条,十分猛悍。
老脱细细看过,只是困着,任他做作不扒起身。一齐叫道:“我们要铜钱银子,要酒饭吃,要衣服穿。”那手中提着四个人头的,径来坐在老脱身边,将四个血拌人头,安在老脱头边。老脱道:“你不要没正经。”那壮大黑汉也来坐在脚上,那妇人又来以面对面相觑,那乌青汉子呜呜而叫。这班鬼道:“他的魂呢?魄呢?”鬼中答应道:“没得,没得。”
看官们要晓得,但是人被鬼迷者皆是被他夺了魂魄,然后慌张无主,若魄定魂强,再无事的,所以这班鬼中如此问答。老脱见众鬼撒野,只得和衣立起,去解个小道:“你这干鬼,都不像做鬼的。既是个鬼,只该安分守己,思量个出头日子,如此男女混杂,没廉没耻的不图来世。你内中那一个是头儿,快快说来。”那妇人道:“妇人是先去世,又且在这楼子梁上结果的。他们都是后来搭住的,惟我为尊。”老脱道:“你们都要报名字来。你若斯斯文文,一人赏你一个烧饼吃。”那妇人道:“我叫做周六姑。”黑汉道:“我是杨一,是十年前火中烧死的,至今还痛,好苦也,好苦也!”乌青汉子道: “我是掏摸的韩六,吃醉了酒,水中淹死的,并无棺材葬埋,好冷也!”老脱指着凶悍短胡子道:“你是甚名字?”提着人头走过来道:“我是好汉叫做孙打狗,犯了王法绞死,无棺无祭,心中好恨!这四个是我弟兄们,他身首两处,无脚可走,只得提挈着他。一个是冯三、一个是卫仰,一个是苗青、一个是劳天禄。个个都是好汉,杀人谋财,王法处斩,无主可依,痛苦杀也!”又一齐吱吱喳喳,叫哭起来。老脱道:“你们不要叫,不要哭,听我说,烧饼虽与你们一个,你们通要去学好。鬼是阴途,人乃阳道。尔等以阴犯阳,罪业转大,不得超生了。你若肯悔生前之过,草根树叶之下本分栖身,神明自然怜悯汝等,把你托生。若一味贪吃贪财,搅家惑众,将来蛆虫也没得变哩!”众鬼道:“江先生讲得有理,我等不敢罗唣。”老脱去破衣袖里,摸取四个烧饼,递与各鬼取去。青汉手中一个,被黑汉一把抢了。老脱看见将黑汉括地一个嘴巴道:“做人做鬼都要公公道道才是。一人一个烧饼,如何你却僭强抢夺他的?”那黑汉酥酥的递还青汉。只见那四个人头,也呜呜的叫起来说:“我要吃,我要吃。”老脱道:“也各与你一个。”又取四个烧饼,放在人头嘴里,一般嗒嗒之声,渐渐吃将下去。老脱道:“你等速速远去,一里之内,不许你歇宿。树茂草丛之所,许你悄悄度日。分付你们的话,都要记着,各自学好,不要自误自己。快去,快去,我要睡了。”众鬼各各应允,一刻之间,风声一溜都散去了。楼中依然黑漆漆,静悄悄,毫无所见。
老脱枕了小厮又睡,直到天明起来,又打帐到各处寺院消闲,别了小厮出门,刚刚遇着赵家管家。管家问道:“江先生建屋可将就住得么?”老脱笑笑道:“你的话是真的,夜里一班鬼来,一个个与他一个烧饼,他已应承,今后再不来了。多谢记念。”两人别了,管家伸伸舌头道:“这屋子真亏他住,只是方外人惯会说嘴,和尚道士不知驱遣了几番,希罕你两个烧饼吃,到说得好笑。”这话休提。却说:
光阴如箭,腊尽春回。市上人如蚁聚,无非因事奔忙;街头货等山堆,都只为岁朝置办。
写门联的,飞五色花笺,剪神花的,弄百般巧样。儿童偏喜新年到,老子愁眉白发添。
老脱到了年三十夜,寻些干粮果品之类,抵暮归来。清瑟瑟的坐于楼上,且是快活,对着寒林烟霭,野水苍茫,果然这段清幽,正叫做:
不是闲人闲不得 爱闲非是等闲人
看看天将黑,老脱枕了小厮睡觉,这一夜清清静静,果然那一班杂鬼,半个也不来搅扰。
次早天明,老脱道:“又是一年过了,新正元旦,在此旅寓,比不得家中规矩。虽无半点东西可以尽我之情。大礼却不可缺。巾子早已坏了,道袍不曾补得,袜子一向不穿,不免胡乱着了道袍,去拜拜天地祖宗。”就将些冷水洗冼面,披一片挂一片,径下楼来,跪在门前,朝天祷告道:
残年已过,新岁复来。但愿国事清宁,万民乐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普天下官长个个清廉,普天下贫
民人人饱暖。下民江有芷弃家远游,感天地覆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山川社稷水土之恩,父母祖宗生育
之恩。有芷只身浪走,祭祀有缺,不知家道若何?江氏当方土地神祗,愿加护祐,但愿人口平安,贸易如
意,君子道长,小人远避。祖宗坟墓无虞,超升仙界。有芷撮土为香,致心虔祷。
老脱朝了东南跪拜,口中朗朗,就像对人讲话一般。翻来覆去,说了又说,念了又念。恰好赵员外家里烧香已毕,小使章了香烛,随到对门猪栏羊圈烧香,正见老脱虔诚祷祝,喃喃不歇。员外听了一会,心中忖道:“这样一个贫人,破衫破履,身上棉袄都是没有的,他口中祷祝,都是忧国忧民的说话,看他模样,不是以下之人。前日闻得说,破屋内有个人住,想就是此人了。”赵员外拜了猪羊五圣回来,老脱方才八拜完了,立起身来,抬头见了员外,就将手高拱,口称:“员外请了,去年借宝屋暂住,未曾奉拜,学生是个脱略的人,不要见责。”员外道:“彼此,彼此,老丈贵处那里?”老脱细细说了一通,员外道:“这样是个旧宅,又是云水高人了。此屋不曾修整,且风雨不便,况又无宝眷,家间颇多空室,请过去住如何?况家下人众,三餐亦便。若不相嫌,今日就到家下如何?”老脱道:“多谢员外高情,难得,难得。”说毕,两人各别了。
员外到家,对家中人说道:“对门空屋里住的这个人,今日见他不是个下流之辈,是个古古怪怪不耐静坐要东走西游的人。独自一个,又不起烟爨,我家有的是吃食东西,我要接他来家里住,他已欢喜应允。万一不来时,三餐拿些与他吃吃,路又不远,你们不要忘记了。”分付已毕,到了次日侵晨,老脱收拾小厮在身边,往赵员外家,走到正厅上坐了道:“我是住对门屋子的江家,一来拜员外,一来谢员外。”管家道:“员外拜年去了,留江先生在此坐坐吃饭。”老脱坐了一会子,里面走出许多穿红着绿的妇人女子,大大小小,也有道他是不怕鬼的,也有道他把鬼烧饼吃的,也有道他身边说有个小狗儿的。笑的笑,说的说,有几个正经内客,伸头探脑,在门后张张觑觑。先擎一杯茶出来吃了,就摆糕团点心果子,请老脱吃。老脱见他家里真率殷勤,放怀欢喜,吃茶吃果,全不介意。
吃毕要回,赵家又留,老脱只得坐定,心中道:“这家人家倒也不欺贫压贱,我便放心在此坐坐。左右空闲工夫,不免将小厮出来,在此大天井内打打沙儿,把他家看看。”老脱腰间解下小厮来,将破布衫打开,小厮还自伏着,老脱道:“打沙,打沙。”小厮立将起来,一齐惊骇道:“原来不是狗子,是一个双料蚂蚁。”看他在天井内走来走去,拈须搭嘴,洗面伸腰,自由自在。那些官官姐姐,丫头小使,欢喜得跌天跌地,却不敢有人近身撩他一撩。老脱道:“我唤他到堂中来,与你们细看。”老脱唤他到堂上来,抱了一个三四岁呱子,要放在小厮身上坐坐,呱子将脚缩起不肯坐。老脱道:“不妨的,不妨的,你不耍就罢了。”老脱将一条凳子翻转,放在小厮身上道:“小厮,你走来走去,走个好的。”那小厮速速急走,凳子却不倒下,十分古怪。内中女眷要看之极,唤一个十六七岁丫鬟,名叫莲花道:“你去取来我们看。”莲花来取又怕。老脱道:“姐姐,你不要怕,他不肯咬人的。我捧与你,你放心拿去耍耍。”莲花捧了小厮,轻轻的一径擎将到内里,放在地上。一班女客,无不欢喜观看,笑做一团。刚刚手边有两个新枕头,莲花姐乖巧,顺手儿将一个枕头安在小厮身上,小厮不动,又将一个安在上面,小厮又不动。莲花姐说:“走呀。”这小厮便速速行走,大家笑做一堆道:“莲花说的话,他倒依他教训。”都道:“到好耍子,好耍子。”玩了半日,老脱道:“小厮出来。”轻轻说得一声,小厮便往外走,径走到老脱身畔。莲花姐与一班侍女呱子,都出来围着观看,不歇口里问长问短,老脱随口答应。即将小厮依旧收拾,挂在腰里。莲花姐道:“员外还未回,我们先整饭与先生吃。”大家进去,随即捧饭出来。但有:
酒果诸般,香鲜各样,美食美肴,果是旧家气味,情到礼到,绝非薄俗虚文。搬汤送茗,如故友之亲
情,盏满盘高,尽新年之富丽。不因贫士聊疏略,岂为穷邻懒献勤。高鱼大肉,美果酥羹,堆了一桌。
老脱才吃得点心、吃不下,止饮三五杯酒,吃些新鲜果品,连饭也不吃,立起身。莲花姐又来在桌边道:“员外不得在家奉陪,请再坐坐。”老脱道:“有了,多拜上员外,多拜上你奶奶,多扰多谢。”径出门了。莲花姐又道:“江先生日日到我家来便饭,员外说在家的。”老脱谢道:“我得便就来。”别到对门楼上,解下小厮,枕头睡了。
赵员外出外贺节,抵暮归来。家中细细说上留江邻之事,员外眯眯笑道:“正该如此,他若来时,留他吃些,他若不来,送些去就是。”原来老脱得了这个吃饭的所在,却也毕竟便当。或一日两往,或两日三来,举家无有厌他的。若是莲花得知江先生到,分外殷勤,茶茶酒酒更速刮些,还要向问蚂蚁闲话,如此过了数月。
却说城外水闸口,有名富户蒋承川,果然有田园千顷,家私巨万。承川年有六十之外,尚未有子。有个填房计氏,十分妒悍刻薄,年纪不过四十多,没有一男半女。身边有两个没正经的通房,亦无所出。亲亲眷眷,都劝承川再娶个侧室,以为生子之计。一时媒人得了口风,就四处说合,走到赵家,说这莲花姐。赵员外与家中计议道:“莲花年纪长成,看他有些造化的,不如许了他罢,以完他终身之事。况且蒋家富厚,走去不吃亏的。我家丫鬟尽有,那里在乎这一个。”商量已定,对着媒人一口应允。那蒋家又道是赵家人物,且是放心,随即下些礼物,择日迎娶。过了数日,蒋家来娶莲花姐上轿之时,莲花姐个个人都别过了,毕竟还要请江先生作别作别。江先生因赵家来接,连晚也来相送。
莲花嫁去,蒋承川喜他年纪正好,人物端正,又且活动能事,满怀欢喜,自不必说。只是计氏见丈夫宠爱,十分气不过,生出许多磨难的条款:自己马桶,毕竟要他亲身到后门去倾。自已私房小灶,要他亲手炊煮。自己鞋儿,要他亲手做着。莲花姐聪明能事,都不被他难倒,也不十分吃打吃骂。过了两月有余,莲花姐却有喜了。计氏知他有喜,就如闻得恶信一般,朝朝切齿,夜夜捶胸,妒忌之极。先主意道:“若生出来,决不容他收起,定要淹死的。”心中如此如此,已自计定。自此折磨莲花姐的手段,更觉有增无减。
不觉到了九个月有余,莲花姐肚痛一会,囡地一声,一个儿子生下。也不消收生老娘,蒋承川在房中自己接了,讨汤洗洗包了,连妇人女子通不得知。直待呱子收拾,承川接了,计氏才走到房,却也只得默默无言,不敢将肚里计较的事提起。只说自己脱下地的东西,那里养得大的。冷言冷语,无法可施。转身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大哭起来道:“我竟是没相干的人了,生呱子都不通知我一声。老奴才自己收生,bi里撮了出来,拿些汤洗洗。男子汉做这些龌龊的够当,还思量为人。我自死了,让他们一对受用。”哭了又哭,骂了又骂,遂生一计道:“不难,不难,我只是不认他做儿子,若有丫头小使抱一抱的,登时打他一百,赶他出门,三日之内,看他活得成么!”又亏莲花姐平日会得做人,凡是伙伴中人,及一应内外,都不怪他。早已有个风儿到了赵家,说三日之内要处制这孩子于死,决不容留。
谁想老脱正在赵家吃饭,赵家人就纷纷说:“莲姐生个儿子,大阿妈三日之内要弄杀他,今日是第二日了。”老脱心上急促不安,坐立不定。归到破楼中,打个计较道:如此、如此。连忙起身往华严寺里,问个老道人,借了一副糖担、糖锣,挑将回来。将船中年少所赠单裤一条、夹袄一件,去糖店里换了许多大麦黄糖。将回捏作饼子,放在担里,又买了一刀草红纸扎放在桌上,另有用处。老脱挑了糖担,取了小厮,一径寻水闸口蒋家。出城四五里之遥,老脱到他门首,将糖锣乱打一回。又将担子挑进在大门槛内。将糖锣又乱敲起来。里面大大小小,就走几个出来,他便取出小厮来地上走一回,依旧收了挑糖担,径回来了。
再表蒋家计氏好生利害,昼夜啼啼哭哭,敲桌打凳。承川虽是家长,为人平日本分。又想道孩子不知养得大否,便是养得大,自己年纪有了,少不得在嫡母手中过活。岂可因点点孩子,伤了夫妻之情。外人闻知,只说我纵妾灭妻。只是耐耐烦烦,看顾孩子。此亦是父子至情,老牛舐犊,无怪其然。计氏只是不肯放松,分付家里,前门出入人多,须要谨慎,不许轻放人进。凡有出去者,都要仔细瞧看,不得作弊做事。计氏袖中藏了几个钢针,一心念道:“这个淫妇,不制他死,我便自己下手,除了后害。”一面计较,一面骂:“狗妇,不要倚着那个的势耀,装模做样,连忙儿子未大,诰封你做夫人哩!我这马桶都告致仕,三日不倒哩!终不然改换天朝,叫别人倒了!”骂一番,敲桌打凳一番,又找一个拖声假哭,一家人不得静办。
可怜莲花姐虽坐床中,身子颇健,心中想道:“昨晚小使们吃惊打怪,说甚么一个卖糖的到门里,腰边取出一个东西,不是猫、不是狗,膀脚膀手,黑漆漆的,好不奇怪。难道是江先生卖糖到这里,他吃我家饭,为人极懒,为何肯卖糖?其间必有原故。”正想之间,计氏大骂大叫,要倾马桶。莲花姐只得勉强起身来,裙子拴了腰儿,帕子包了头儿,正出房门,又听得小使们道:“昨日卖糖的又在外面卖糖,那件东西今日到不见。”莲花姐有心就问道:“卖糖的是旧主顾,还是新来的?”小使们道:“这个人从不曾来卖糖,像个新出来的,锣都不会敲,随手乱打的。”莲姐知是江先生卖糖,那里得见他一见,着落这孩子也好。正想之间,计氏走到莲姐房中道:“你这淫妇,倚着没廉耻的老乌龟的势,天样胆大。你养了这个血块,连人都不认得了。你若不把这血块活活埋了,我就斩草除根,将你也断送了。”承川在旁边,只是微微陪笑。计氏花娘狗妇,骂个不歇,又到房里号天大哭去了。
莲花姐道:“我且不要冲撞他,便与他倒了马桶再作区处。”忙到计氏房中,掇马桶去倒。承川抱了孩子,随莲姐而走,同到了后园。看官们,三朝孩子,如何财主人家,便东抱西抱?承川只为晚年得子,嫡母利害,若走近前来下手,亲娘不在,难以拦挡,也是承川有肚肠所在。干亏万亏,亏杀老脱,尽费了一片心机。他绝早挑了糖担,在蒋家门首敲了又敲,只要播扬至内。谁知房屋深远,无处讨个消息。只见蒋家两个小使玩耍,随口而说:“莲姨娘今朝起床,到后门倒马桶去哩。”老脱听了,挑起糖担,寻到蒋家后门,将糖锣尽力乱敲,越敲得不像专行。莲姐正在那里倒马桶,早已听得锣声。心中忖道:“这锣声果然不是惯卖糖的,敲得竟不断头,其中定有原故。”不觉坠泪下来,心中发急,无计可施。
那知老脱正在墙外嘱付小厮道:“你可走进他家园里,不得与生人看见。悄悄的躲在黑处,打听得莲姐所在。你就走向他身边,他有何分付,你千万要小心,不得有误。”那小厮听说罢,如飞一般,平空插翅过墙去了。
当初只信坚如铁,今日方知轻似蝶。
从来不见这神通,老脱观之也吐舌。
小厮进了重墙,伏在草内。莲姐不见小厮,小厮先见莲姐了,徐徐伸到莲姐身边。莲姐一见大喜道:“你如何到得这里?”耳边糖锣又镗镗不绝,“明知是江先生闻我母子有难,特来救我了。”即向承川怀里取了孩子,与他些乳吃,吃一个满足。那小厮在脚边依依不去,莲姐眼中噙泪,解一条束腰带子,将孩子结束得紧紧,系在小厮背上,比当日口枕头玩耍更稳,心无忧虑了。小厮得了孩子,就如平移鹤背,风送雕鞍,越墙而出。莲姐望一会,听一会,不断头的糖锣一声也不敲了。即放心转身,竟入卧房,号天大哭起来。
承川随进房里道:“孩子呢?”莲姐只是号哭,哭得长声振地。承川道:“啐,连我也不晓得,马桶也不倒,孩子都不见了,且是大哭,问你又不做声。”莲姐道:“看你这个瘟货,不像个长养儿子的,你问他做甚。”说了又哭,连承川都发极了。计氏听得吵闹,走过房来。见莲姐放声大哭,心中想道:“毕竟将孩子断送了。”满心欢喜,倒向承川道:“孩子呢?是你方才紧紧抱着的,如今在那里了?明明你两个打成一路,将孩子着落好处,故意做作。”承川道:“我若得知孩子,也要遭瘟。赵家的替你倒马桶,我抱着孩子,一会儿他接过孩子吃乳,我斩得斩眼睛,孩子就不见在手里,他就呜鸣的哭将起来,不知是何缘敞。”承川将脚乱跌,十分恼躁。不觉也像老黄狗叫,嗷嗷之声大哭起来。计氏道:“两个大人管一个孩子管不过,若是把别人抱着,不知要生出怎样事来哩!算来是他的亲娘将孩子埋没,要显得我做人不好。你自悄悄问他,他自然向你说真话,不干我事。”承川收了泪,又来叫莲姐道:“赵家里孩子呢?”莲姐正不快活,向承川一个渗吐道:“我吃下肚了!一个三日孩子,不容他活。限定要逼死他,我只得将他着落了,你同他做甚?”承川又像老狗叫哭起来道:“苦呵苦,眼见得做人家不成了,是那狗妇不好,碎碎刮刮,你也不该就认真,将他弄杀了。”一步步又走到后园草里面、墙脚边、毛厕里,处处寻觅,全无踪迹。又到池边水里望望,一发心上孤凄,咽咽的下泪。寻得没兴,只得到房里睡了,叹气不了。家里人个个吃惊,都道古怪。蒋口口口口口,愈加不利,承川也没情没绪,无可奈何。正叫:
万贯金银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却说那小厮,从墙内背出孩子,竟奔老脱身边。老脱十分庆幸,将孩子解下,盛在糖担之内。收拾了小厮,挑担飞跑到了破屋。将糖担子放楼上,掇开梯子,寄与邻家。怀中抱了孩子,到前街后巷,走去三五里路,见个雄壮妇人,正乳自己孩儿。老脱走近对妇人道:“妈妈,我这儿子,落地三日,他娘难产死了。可怜孩子一条性命,妈蚂若肯收养,每月送银子一两五钱酬谢如何?”妈妈道:“银子小事,真个孩子可惜。我的乳多够吃,你今日就留在此便是。”老脱将孩子付与妈妈,妈妈放了自己儿子,与他乳吃就吃。老脱欢喜,就向腰边取出一两银子,付与妈妈道:“妈妈尊姓?”妈妈道:“我姓丘。”妈妈也问了老脱姓名。老脱道:“丘妈妈暂收此银,数日之后,再送些来。”妈妈收了。老脱又道:“难得一缘一会遇着妈妈,这孩子算做有福,就叫做福缘罢了。”自此,过了数日,老脱便去看看。
原来妈妈丈夫叫丘敬山,做柴主人的,家业且是过得。这敬山回家见有两个孩子,问妈妈这孩子是谁家的,妈妈细细说明。敬山却也欢喜道:“省得日日将大碗的乳都倾掉了。”再说老脱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自寄了这孩子,每月要一两五钱银子,准要送去与乳母的,却从何来?心生一计道:“明日合些膏药卖卖看。”次日就寻些药料,熬起膏药来。贴起膏药招头,到也有人来买。每日钱数银子,捆定有的。
一日早间,老脱又取那一刀草红纸,裁作四寸阔一条,上面写了几句话儿。你道他写些甚么?他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