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末句引《诗》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康有为以为此即说“天造之世”。盖人治极规之上之另一更高境界也。
三、谭嗣同
参与康有为立教变法之运动,而其思想亦足自立者,有谭嗣同。谭嗣同,字复生,湖南浏阳县人。参与当时立教变法之运动。戊戌政变被害,年三十三。谭嗣同在经学方面,虽不及康有为之煊赫有建树;而在思想方面,则所著《仁学》发挥大同之义,较康有为为精密。谭嗣同云:
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书当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梨洲之书。(《仁学》,铅印本,页二)
谭嗣同之思想,盖杂取诸方面而糅合之。其中虽不免有不能融贯之处,然要不失为其时思想界之一最高代表也。
(一)仁与“以太”
谭嗣同之讲仁,亦即发挥程明道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而以所闻西洋科学,即当时所谓格致之学中之新说附入之。谭嗣同云:
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仁学》页三)
以太即物理学中所谓ether之音译。谭嗣同以之为“原质之原质”,(详下)又为一个体的物之所以能聚为一个体,一团体的物之所以能聚为一团体之原因,亦即此物之所以能通于彼物之原因。谭嗣同云:
以太之用之至灵而可征者,于人身为脑。……于虚空则为电,而电不止寄于虚空,盖无物不弥纶贯彻。脑其一端,电之有形质者也。脑为有形质之电,是电必为无形质之脑。人知脑气筋通五官百骸为一身,即当知电气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也。(同上)
孔所谓仁,亦即以太之用。谭嗣同云:
仁不仁之辨,于其通与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如电线四达,无远弗届,异域如一身也。故《易》首言元,即继言亨。元,仁也;亨,通也。苟仁自无不通,亦惟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贞固。(《仁学》页四)
此言即程明道所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一段之意。《易》言:“乾元亨利贞;”谭嗣同亦以以太之用释之。
(二)有无与生灭
谭嗣同又以为一切物皆为化学中之原质所聚合而成,故一切物皆无自性。谭嗣同云:
彼动植之异性,为自性尔乎?抑质点之位置与分剂有不同耳。质点不出乎七十三种之原质。某原质与某原质化合,则成一某物之性。析而与他原质化合,或增某原质,减某原质,则又成一某物之性。即同数原质化合,而多寡主佐之少殊,又别成一某物之性。纷纭蕃变,不可纪极。……然而原质则初无增损于故也。(《仁学》页十)
原质之质为以太。谭嗣同云:
然原质犹有七十三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一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同上)
依此言之,则以太又为万物之质因(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质因),而非只如上所说矣。以太不生不灭,谭嗣同云:
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同上)
以太不生不灭,原质不增不损,故宇宙间但有变易,而无存亡。谭嗣同云:
有无者,聚散也,非生灭也。……王船山之说《易》,谓一卦有十二爻,半隐半见。故大易不言有无,隐见而已。(《仁学》页十一)
张横渠《正蒙·参两》篇“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一段,正此意。谭嗣同盖本张横渠之说,而以当时所闻化学中之新说说明之。
以太虽不生不灭,而有“微生灭”。个体的物,无时不在变易之中,亦即无时不在生灭之中。此个体之生灭,即以太之“微生灭”也。谭嗣同云:
求之过去,生灭无始。求之未来,生灭无终。求之现在,生灭息息。……庄曰:“藏舟于壑,自谓已固,有大力者夜半负之而走。”吾谓将并壑而负之走也。又曰:“鸿鹄已翔于万仞,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吾谓并薮泽亦一已翔者也。……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昼夜即川之理;川即昼夜之形。……非一非二,非断非常。旋生旋灭,即灭即生。生与灭相授之际,微之又微,至于无可微。密之又密,至于无可密。夫是以融化为一,而成乎不生不灭。成乎不生不灭,而所以成之微生灭,固不容掩焉矣。(《仁学》页十四至十五)
万物无时不在变易生灭之中,亦即万物无时不在日新之中。谭嗣同曰:
反乎逝而观,则名之曰日新。孔曰:“革去故,鼎取新。”又曰:“日新之为盛德。”夫善至于日新而止矣;夫恶亦至于不日新而止矣。……德之宜新也,世容知之。独何以届今之世,犹有守旧之鄙生,龂龂然曰不当变法,何哉?(《仁学》页十八)
此谭嗣同所与当时变法运动之哲学的根据也。
(三)大同之治
谭嗣同既亦注重“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义,故在政治方面,亦讲康有为所谓“大同之教”。谭嗣同云:
地球之治也,以有天下而无国也。庄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治者,有国之义也。在宥者,无国之义也。曰在宥,盖自由之转音,旨哉言乎!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臣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其倡随。若西书中百年一觉者,殆彷彿《礼运》大同之象焉。(《仁学》页四十九)
此义谭嗣同以为《易》《春秋》中已言之。谭嗣同云:
吾言地球之变,非吾之言,而《易》之言也。《易》冒天下之道,故至赜而不可恶。吾尝闻□□1之论乾卦矣,于《春秋》三世之义有合也。《易》兼三才而两之,故有两三世;内卦逆而外卦顺。“初九,潜龙勿用。”太平世也,元统也。无教主,亦无君主。于时为洪荒太古,氓之蚩蚩,互为酋长已耳。于人为初生。勿用者,无所可用者也。“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升平世也,天统也。时则渐有教主君主矣,然去民尚未远也,故曰在田。于时为三皇五帝,于人为童穉。“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旡咎。”据乱世也,君统也。君主始横肆,教主乃不得不出而剂其平。故词多忧虑。于时为三代,于人为冠婚。此内卦之逆三世也。“九四,或跃在渊,旡咎。”据乱世也,君统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或者,试词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孔子也。于时则自孔子之时至于今日皆是也,于人则为壮年以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升平世也,天统也。地球群教,将同奉一教主。地球群国,将同奉一君主。于时为大一统,于人为知天命。“上九,亢龙有悔。”太平世也,元统也,合地球而一教主,一君主,势又孤矣。孤故亢,亢故悔。悔则人人可有教主之德,而教主废。人人可有君主之权,而君主废。于时遍地为民主,于人为功夫纯熟,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矣。此外卦之顺三世也然而犹有迹象也。至于“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天德不可为首也。”又曰:“天下治也。”则一切众生,普遍成佛。不惟无教主,乃至无教。不惟无君主,乃至无民主。不惟浑一地球,乃至无地球。不惟统天,乃至无天。夫然后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仁学》页五十一)
此所引或即康有为之说。即或不然,而要之“用九见群龙无首吉”之最高境界,当即康有为所谓“不可思议,不可言说”之“神圣所游”之境界也。
(四)论教主
谭嗣同又自设难者曰:“子陈义高矣。既已不能行,而滔滔然为空言,复何益乎?”谭自答曰:
吾贵知,不贵行也。知者,灵魂之事也。行者,体魄之事也。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亦知,不知亦知,是行有限而知无限,行有穷而知无穷也。……教也者,求知之方也。故凡教主教徒,皆以空言垂世,而不克及身行之,且为后世诟詈戮辱而不顾也。耶杀身,其弟子十二人,皆不得其死。孔仅免于一身,其弟子七十人,达者盖寡。佛与弟子,皆饥困乞食,以苦行终。此其亡躯命,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岂暇问其行不行哉。惟摩西、穆罕默德,以权力行其教,君主而已矣,何足为教主。(《仁学》页五十)
教主唯教人知,然“真知则无不行矣”。
耶、孔、佛“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仁学》页二十八)三教最高之理想,皆为上述最高之境界。唯三教之教主,所处之时代不同,故言之似有异。谭嗣同云:
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主之法度,既已甚密而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人之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隐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著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据乱之世之法已耳。据乱之世,君统也。……耶次不幸。彼其时亦君主横恣之时也。然而礼仪等差之相去,无若中国之悬绝,有升平之象焉。故耶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惟佛独幸。其国土本无所称历代神圣之主,及摩西、约翰、禹、汤、文、武、周公之属,琢其天真,漓其本朴。而佛又自为世外出家之人,于世间无所避就。故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夫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且无,更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相箝制束缚之名,皆无得而加诸。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时然也,势不得不然也。要非可以揣测教主之法身也。教主之法身,一而已矣。□□□□:“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皆拜之矣。”斯言也,吾取之。(《仁学》页二十八至二十九)
此言极推尊佛教。然其所以推尊之,以其合于孔子最高之义。是其推尊佛教,亦即所以推尊孔子也。
四、廖平
讲今文家经学较康有为稍早,而康有为亦受其影响者,有廖平。“廖平,字季平,初号四益,晚年更号五译,又更号六译,四川井研人,生于清文宗咸丰二年(1852年),卒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年八十一岁。”(据行述)
(一)经学一变
廖平之学共经六变,故晚年自更号六译。第一变为“今古”,时在癸未(光绪九年,1883年)。(《四益馆经学四变记》,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一)此时学说,以为“今古两家所根据,又多同出于孔子,于是倡为法古改制,初年晚年之说”。(同上页二)在所著《今古学考》(书成于丙戌,光绪十二年,1886年)中,条列今古文经之异同,以为今古学之分,先秦已有,而皆出于孔子。廖平云:
《论语》:“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此孔子初年之言,古学之祖也。“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武。”此孔子晚年所言,今学所祖也。又言夏殷因革继周者,百世可知。按《王制》即所谓继周之王也。(《今古学考》卷下,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五)
盖孔子初年,“尊王命,畏大人”,尚无革命之意,只有从周之心。“至于晚年,哀道不行”,于是以所欲为者“书之《王制》,寓之《春秋》”。(同上,页三)《礼记》中《王制》一篇,即孔子所作;所谓《王制》者,即继周之王之制也。《周礼》所说为周制,即孔子初年所欲从者;《王制》为继周之王之制,乃孔子晚年决心革命之后之所作者。当时主张改制者,不仅孔子。“春秋时有志之士,皆欲改周文,正如今之言治,莫不欲改弦更张也。”(同上,页二十四)康有为诸子改制之说,盖本于此。
因孔子有初年晚年之主张,孔子殁后,宗孔子初年之说者,为古学;宗孔子晚年之说者,为今学。廖平云:
鲁为今学正宗;燕赵为古学正宗。……鲁乃孔子乡国,弟子多,孔子晚年说,学者以为定论。……燕赵弟子,未修《春秋》以前,辞而先反。惟闻孔子从周之言,已后改制等说,未经面领。因与前说相反,遂疑鲁弟子伪为此言,依托孔子。故笃守前说,与鲁学相难。(《今古学考》卷下,页九)
以后今学古学,相争不已。实则今古学不同者只在制度方面。廖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