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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编:清代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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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

学哲学的目的,

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

而不是成为某种人。

其他的学习是使人能够成为某种人,

即有一定职业的人。

一、清末之立教改制运动

清人所讲之义理之学,其大与道学不同者,当始自清代之今文经学家。西汉今文经学家之经学,自为古文经学家之经学所压倒后,历唐宋明各代,均未能再引起人之注意。清代之学者,本以整理古书,为其主要工作。唐宋明各代所注意之古书,至清之中叶,已为一般学者所已经整理。此后学者,遂有一部转注意于西汉盛行而唐宋明学者所未注意之书。于是以《春秋公羊传》为中心之今文经学家之经学,在清代中叶以后,遂又逐渐复兴。此派经学家,若讲及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与道学家所讨论者亦不同。

此派经学之复兴与当时又一方面之潮流,亦正相适应。此派经学家所以能有新问题者,亦受此新潮流之影响。盖自清之中叶以降,中国渐感觉西洋人之压迫。西洋人势力之前驱,以耶教传教师为代表,其后继以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之压力。此各面之压力,在当时中国人之心中,引起各种问题。其中较根本者,即(一)西洋人有教,何以中国无之?岂中国为无教之国乎?(二)中国广土众民,而在各方面皆受西洋之压迫,岂非因中国本身,有须改善之处欤?当时有思想之人,为答此问题,即在思想方面,有新运动。此运动之主要目的,即为自立宗教,自改善政治,以图“自强”。简言之,即为立教与改制。然其时经学之旧瓶,仍未打破。人之一切意见,仍须于经学中表出之。而西汉盛行之今文经学家之经学,最合此需要。盖在今文经学家之经学中,孔子之地位,由师而进为王,由王而进为神。在纬书中,孔子之地位,固已为宗教之教主矣。故讲今文经学,则孔子自成为教主;而孔子之教,自成为宗教。今文经学家,又有孔子改制,立三世之政治制度,为万世制法之义。讲今文经学,则可将其时人理想中之政治,托于孔子之说,以为改革其时现行政治上社会上各种制度之标准。康有为曰:

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为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当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国,而立三世之义,而注意于大地远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统。(《孔子改制考序》,《不忍》第一册)

当时需要一如此之孔子。而如此之孔子,唯今文经学中有之。中国哲学史中之经学时代,以今文经学家之经学始,亦以今文经学家之经学终。盖人处于新环境时,最易有荒诞奇幻之思想,而今文家之经学中,有阴阳家学说之分子,其荒诞奇幻,最适宜于处新环境之人之用。周末至秦汉,由列国而统一,为一新环境。近世各国交通,昔之所视为统一者,今不过为列国之一国,亦一新环境也。

二、康有为

(一)孔子立教改制

上述立教改制之运动,康有为可为其中一重要主持者。康有为,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县人。生于清咸丰八年(1858年),于戊戌年佐清德宗变法,不成。卒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沧海丛书》本)

康有为之经学一方面攻击古文经学家之经典,以为皆刘歆所伪;一方面主张孔子改制之说,以为今文经学家之经典,皆孔子所作。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为王莽之臣,其所伪之经,实为新朝一代之学。康有为云:

歆既饰经佐篡,身为新臣,则经为新学。名义之正,复何辞焉?后世汉宋互争,门户水火。自此视之,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新学伪经考》卷一,《万木草堂丛书》本,页二)

如此则自东汉以降,历晋唐宋明之经学,所讲皆非孔子之经。唯西汉今文学家之经学,所讲乃孔子之经,所传乃孔子之微言大义。康有为以为孔子以前,“茫昧无稽”。春秋战国之际,诸子并起创教,而孔子所创之教,尤为特出,故遂为以后所宗奉。康有为云:

凡物积粗而后精生焉,积贱而后贵生焉,积愚而后智生焉。积土石而草木生;积虫介而禽兽生;人为万物之灵,其生尤后者也。洪水者,大地所共也。人类之生,皆在洪水之后,故大地民众,皆蓲萌于夏禹之时。积人积智二千年,而事理咸备,于是才智之尤秀杰者,蜂出挺立,不可遏靡。各因其受天之质,生人之遇,树论说,聚徒众,改制立度,思易天下。惟其质毗于阴阳,故其说亦多偏蔽,各明一义,如耳目口鼻,不能相通。然皆坚苦独行之力,精深奥玮之论,毅然自行其志,思立教以范围天下者也。……积诸子之盛,其尤神圣者,众人归之,集大一统,遂范万世。《论衡》称孔子为诸子之卓,岂不然哉?天下咸归依孔子,大道遂合。故自汉以后无诸子。(《孔子改制考》卷二,《万木草堂丛书》本,页一至二)

孔子所立之教,其中重要之义,康有为以为三统三世之说。康有为云:

浩乎孔子之道,荡荡则天,其运无乎不在。……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予……所以考求孔子之道者,既博而且敬矣。始循宋人之途辙,炯炯乎自以为得之矣;既悟孔子不如是之拘且隘也。继遵汉人之门径,纷纷乎自以为践之矣;既悟其不如是之碎且乱也。苟止于是乎,孔子其圣而不神矣。……既乃去古学之伪,而求之今文学。凡齐鲁韩之《诗》,欧阳大小夏侯之《书》,孟焦京之《易》,大小戴之《礼》,公羊谷梁之《春秋》,而得《易》之阴阳之变,《春秋》三世之义。曰:孔子之道大,虽不可尽见,而庶几窥其藩。惜其弥深太漫,不得数言而赅大道之要也。乃尽舍传说,而求之经文。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是书也,孔氏之微言真传,万国之无上宝典,而天下群生之起死神方哉。(《礼运注序》,《不忍》第五册)

康有为以为“孔子之道,有三世,有三统,有五德之运。仁义智信,各应时而行运。仁运者,大同之道。礼运者,小康之道。”(《礼运注》,《不忍》第六册)康有为以为《礼运》所谓“大道”,即“人理至公,太平世大同之道也”;《礼运》所谓“三代之英”,即“升平世小康之道也”。(同上)以为《公羊春秋》所谓三世之义,即此所说。康有为又以为《论语》中亦言三世之义。云:

人道进化,皆有定位。自族制而为部落,而成国家。由国家而成大统。由独人而渐立酋长,由酋长而渐正君臣,由君臣而渐为立宪,由立宪而渐为共和。由独人而渐为夫妇,由夫妇而渐定父子,由父子而兼锡尔类,由锡类而渐为大同,于是复为独人。盖自据乱进为升平,升平进为太平,进化有渐,因革有由,验之万国,莫不同风。观婴儿可以知壮夫及老人,观萌芽可以知合抱至参天,观夏殷周三统之损益,亦可推百世之变革矣。孔子之为《春秋》,张为三世。据乱世则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则内诸夏,外夷狄。太平世则远近大小若一。盖推进化之理而为之。孔子生当据乱之世。今者大地既通,欧美大变,盖进至升平之世矣。异日大地大小远近如一,国土既尽,种类不分,风化齐同,则如一而太平矣。孔子已预知之。(《论语注》卷二,《万木草堂丛书》本,页十)

《论语》云,“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康有为以为此亦明三统三世之义,如上所引。

《中庸》云:“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康有为以为,“重,复也。”“三重者,三世之统也。”(《中庸注》,《演孔丛书》铅印本,页三十六)又云:

孔子之制,皆为实事。如建子为正月,白统尚白,则朝服首服皆白,今欧美各国从之。建丑则俄罗斯回教行之。明堂之制,三十六牖,七十二户,屋制高严员侈,或椭员衡方,或上员下方,则欧美宫室从之。衣长后衽,则欧洲各国礼服从之。日分或日半,或鸡鸣,或平明,泰西以日午为日分,亦三重之类推也。……人情蔽于所习,安于一统一世之制,见他制即惊疑之,此所以多过也。若知孔子三重之义,庶几不至悲忧眩视乎?(同上,页三十七至三十八)

康有为发挥三统三世之说,盖欲以之包罗当时人之新知识,当时之新事实,所谓以旧瓶装新酒也。康有为亦欲以此为其政治上变法维新之根据。康有为云:

孔子之法,务在因时。当草昧乱世,教化未至,而行太平之制,必生大害。当升平世而仍守据乱,亦生大害也。譬之今当升平之时,应发自主自立之义,公议立宪之事。若不改法,则大乱生。(同上,页三十六)

至升平之时,必行升平世之制。康有为对于当时之政治主张,自以为即系孔子升平世之制。

(二)《大同书》

孔子虽有三世之说,而对太平世大同之义,则言之甚略。康有为云:

孔子发明据乱小康之制多,而太平大同之制少。盖委曲随时,出于拨乱也。孔子之时,世尚幼稚。如养婴儿者,不能遽待以成人,而骤离于襁褓。据乱之制,孔子之不得已也。然太平之法,大同之道,固预为灿陈,但生非其时,有志未逮耳。进化之理,有一定之轨道,不能超度。既至其时,自当变通。故三世之法,三统之道,各异。苦衷可见,但在救时。孔子知三千年后,必有圣人复作,发挥大同之新教者。然必不能外升平太平之轨,则亦不疑夫拨乱小康之误也。(《中庸注》页三十九)

《论语》言:“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三十年为一世,百世则三千也。”(同上,页三十九)故言:“孔子预知三千年后,必有圣人复作,发挥大同之新教者。”康有为盖以此圣人自居,作《大同书》,“以发挥大同之新教”。

康有为之《大同书》第一章,首论“人有不忍之心”。康有为云:

夫浩浩元气,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质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质也。虽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气于太元,挹涓滴于大海,无以异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电也。光电能无所不传,神气能无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触哉!无物无电,无物无神。夫神者,知气也,魂知也,精爽也,灵明也,明德也;数者,异名而同实。有觉知则有吸摄,磁石犹然,何况于人?不忍者,吸摄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为先;仁智同用,而仁为贵矣。(《大同书》甲部,长兴书局铅印本,页六)

此实即程明道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而以当时人所闻西洋物理学中之新说附之。生吞活剥,自不能免,要亦当时应有之事也。人皆有不忍之心,此心即大同之教之所以可能也。

人有觉知,故有苦乐。康有为云:

夫生物之有知者,脑筋含灵。其与物非物之触遇也,即有宜有不宜,有适有不适。其于脑筋适且宜者,则神魂为之乐。其于脑筋不适不宜者,则神魂为之苦。况于人乎,脑筋尤灵神魂尤清明,其物非物之感入于身者尤繁伙。精微急捷,而适不适尤著明焉。适宜者受之,不适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乐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为道。依人之道,苦乐而已。为人谋者,去苦以求乐而已,无他道矣。(同上,页九)

又云:

故普天下有生之徒,皆以求乐免苦而已,无他道矣。其有迂其涂,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厌者,亦以求乐而已。虽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断断言之曰,人道无求苦去乐者也。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乐多苦少,善而未尽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大同书》,页十一)

持此标准以为衡,则“大同太平之道”为至善之法与教。康有为云:

遍观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乐,殆无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虽有善道,无以加此矣。(同上,页十三)

所以“神明圣王”之孔子,“立三统三世之法,据乱之后,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后,进以大同”(同上,页十三)也。

康有为以为“人道之苦,无量数不可思议”。“粗举其易见之大者”,则有:

人生之苦七:一投胎,二夭折,三废疾,四蛮野,五边地,六奴婢,七妇女。天灾之苦八:一水旱饥荒,二疫疠,三火焚,四水灾,五火山,六屋坏,七船沉,八蝗虫。人道之苦五:一鳏寡,二孤独,三疾病无医,四贫穷,五卑贱。人治之苦七:一刑狱,二苛税,三兵役,四阶级,五压制,六有国,七有家。人情之苦六:一愚蠢,二雠怨,三劳苦,四爱恋,五牵累,六愿欲。人所尊羡之苦五:一富人,二贵者,三老寿,四帝王,五神圣仙佛。(同上,页十三至十七)

欲免此诸苦,当知此诸苦之源。康有为云:

凡此云云,皆人道之苦,而羽毛鳞介之苦状,不及论也。然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四曰形界,分男女也;五曰家界,分父子夫妇之亲也;六曰业界,分农工商之产也;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同上,页八十二至八十三)

若知“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则去此九界,即可去苦。康有为云:

何以救苦,知病即药。破除其界,解其缠缚。超然飞度,摩天戾渊。虽浩然自在,悠然至乐。太平大同,长生永觉。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第一曰去国界,合大地也;第二曰去级界,平人民族也;第三曰去种界,同人类也;第四曰去形界,保独立也;第五曰去家界,为天民也;第六曰去产界,公生业也;第七曰去乱界,治太平也;第八曰去类界,爱众生也;第九曰去苦界,至极乐也。(《大同书》,页八十三至八十四)

极乐界为太平世矣;然太平世特人治之极规耳,人之上尚有天。康有为《中庸注》云:

子思盖言六经垂教,三重立法,皆区区从权立法之末事,非孔子神明之意。尚有诸天,元元无尽,无方,无色,无香,无音,无尘。别有天造之世,不可思议,不可言说者。此神圣所游,而欲与群生同化于天天,此乃孔子之至道也。天造不可言思之世,此必子思所闻之微言,而微发之于篇终,以接混茫。(页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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