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吉藏《百论疏》曰:
大业四年,为对长安三种论师,谓《摄论》《十地》《地持》三种师,明二无我理及三无性,为论大宗,今立此一品(破空品),正为破之,应名破二无我品及破三无性品。……
下文又曰:
吉藏昔在江左陈此品有十七条,年老多忘,故略述一二数耳。
据此可知吉藏在南方曾讲破空品,大业四年在长安又讲。此所谓“大宗”,即指所弘之三论宗义。吉藏以其三论宗义破《摄论》《十地》《地持》三种师所明之二无我、三无性义,“建立三论,欲申正教”。盖吉藏以三论为大宗、为正教,而其余宗义如摄论师等,则非正教,均是小宗。
吉藏于仁寿之终,奉敕撰《维摩经义疏》(即《广疏》),文中曰:
问:义宗已盛谈不二,未详不二是何等法?
答:有人言不二法门即真谛理也。此成实论师所用也。
有人言不二法门谓实相般若。实相是真谛理,能生般若,故名般若,此智度论师之所立也。
有人言不二法门阿梨耶识。此云无没识,此旧十地论师之所用也。
有人言不二法门阿摩罗识。此云无垢识,摄大乘师真谛三藏之所用也。
四宗之内初二约境,后二据心。
据文中“义宗”即为义理之宗,盖谓理论之派别也。所说四宗即:成实论师、智度论师、旧十地论师及摄大乘师,故四宗者即四种论师,如前引文之“三种论师”也。查史料,隋时吉藏既用成实论师或成论、毗昙师、数论师等。均正《四论玄义》用成实论师等亦多,言某某宗则甚少(多在十卷),卷六有成实论等义宗,或成实论师宗,或诃梨宗,但并不多见。且此所说“宗”非指宗派,而指诃梨所著之成实论学说或讲成实论者之学说而已。隋智《摩诃止观》、中唐湛然《辅行弘决》均收材料甚多,而亦未言成实宗等,仅有成论、成论师、摄师、地师(或地人)、摄大乘、数人(毗昙师)等,且不多见。
(五)据上二项之资料,如杨广说隋时有毗昙、三论、《成实》《释论》《地持》诸种经论之宗义;吉藏说有摄论师、十地论师、地持论师、大智度论师及成实论师等。此盖为隋时流行之佛教学问也。而三论与《大智度论》均印度龙树义,常合称为“四论”,而有“四论师”之称。其于义理与三论师无不同,著作仅存有均正《四论玄义》。均正生平不详,或为慧均僧正之简称,《四论玄义》当作于隋朝。
吉藏于《大乘玄义》述佛性十一家,《四论玄义》则说佛性义宗本三家、末十家,反复讨论,其文甚长,可见其时涅槃佛性义争执甚烈。均正于破斥十家(大都是成实论师)后,有文曰:
(成实)问:十家亦引经,汝亦据经,何独汝是他非耶?
(三论)答:此事如世娘婢二子争父家业,为岂相类也。又今家禀南天竺学摩诃衍龙树之风,彼依罽宾学小乘诃梨之论。又《地》《摄》二论学有得,大乘师宗已是悬绝,汝学《成》《毗》与《地》《摄》论,我学三论,我论初命章《十二门论》云“今当略解摩诃衍”,《中论》初亦云“如摩诃般若波罗蜜中说”,汝论初命章云“何故造此论我欲正论三藏中实义”。
(成实)问:若尔,岂悬绝?……
……(答词略)
此道统之争演为谩骂,然亦仅以分大乘小乘,说对方差不如己。虽所谓对方有摄、地、成、毗诸师,然主要攻击对象是成实论师,故着重指出成实论为小乘之学。学派之分歧发展至此,已有向宗派过渡之趋势也。
(六)中国佛教学说之争执,最后表现为传法定祖问题。三论学于摄山时代已力言其为“关河相承”,后又谓其为龙树嫡传。至隋硕法师《三论游意义》始列其传法次第,文略曰:
传持法藏,始末有三十二人也。始自迦叶,终于师子比丘也。……马鸣付属何人……提婆去世,付属罗什,如是相承乃至师子比丘也。(此系据《付法藏因缘传》,然将鸠摩罗什列提婆之后,师子比丘之前,乃是硕法师之臆造也。)
下文又问法胜《毗昙》与诃梨《成实》等何人付属,答曰此诸论师均佛教异端,非传法藏,而为龙树之所破斥也。至于四论,则书中称之为“圣大宗,同申佛大教也”。
据上述六节资料,虽不甚系统,然已可约略看出:于南北朝时,特别在南朝,实仅有不同学说之流行,而尚无宗教派别之建立也。初中国僧人对于印度佛教各有不同之解释,提出不同之主张(称为“义门”或“义宗”),如“六家七宗论”及“三宗论”所列,盖此仅明学说上所有之诸派别,非宗派也。及至佛教势盛,译经益多,讲师辈出,每一讲席,听众动辄千人,而有各种经论之经师、论师,最知名者有“成实论师”“三论师”等等。此各派之经师、论师有理论之分歧与争论,如上所述甚至形成道统之争,然亦仅可谓为学说之派别(学派),而非可谓为宗派(教派)也。至于学派与宗派之分别以及宗派之形成,于下略论之。
三
隋唐教派风起,因各派各有其理论和教义,故通称为“宗”,如“法相宗”“华严宗”,又可称为“教”,如“三阶教”“天台教”,各立其到达解脱之办法,故称“门”或“法门”,如“禅门”“净土门”。禅宗初为楞伽师,此亦说明教派之兴起,系继经论讲习之后。隋唐所谓“宗”(教派),遂与南北朝时学派之“宗”甚为不同,而实为真正之宗派也。此时宗派之特点与前此学说派别相较,盖为一有创始、有传授、有信徒、有教义、有教规之一宗教团体也。下先就成实论师、天台宗阐明学派与教派之不同,并论及其他相关事实。
南朝经论讲习之风盛行,遂有各种经师、论师出,兹举成实论师为列,以明论师之性质。成实论师者,盖指讲习《成实论》,并有关于《成实论》著述之名僧。据现存之有关资料,其时最著名之成实论师为梁三大法师庄严僧旻、开善智藏、光宅法云。而此三法师于佛教理论并无统一之解释,如于涅槃佛性种种方面各有各之说法,并不相同,甚至相反。天台智《摩诃止观》卷三言及成实论师,并斥庄严、开善二家曰:
昔庄严家云佛果出二谛外,此得片意,而作义不成……开善家云佛果不出二谛外,……作义复不成,……古来名此为“风流二谛”,意在此。……
按湛然《止观辅行》卷三之三解释,谓此二成实论师,不解人有利根、钝根,一个说佛果出二谛外,一个说佛果不出二谛外,均是片意,作义不成,故古人称之为“风流二谛”,“风流者乃动止合仪”。智特出此事,意欲讥诮成论人无一致之学说也。灌顶《涅槃玄义》卷上论及此事亦云:“此皆成论师说,自相矛盾,不惬人情”云云。
此诸成实论师均仅为成论家否?亦非尽然也。吉藏《法华玄论》曰:“爰至梁始三大法师……大习数论(《成论》),遍释众经。但开善以涅槃腾誉,庄严以《十地》《胜鬘》擅名,光宅《法华》当时独步。”则是三大成实论师于大乘经均各另有专长也。古来相传成实判教为五时,此说本创自刘宋道场慧观,原与《成论》无关。又相传成实师所讲为八十四法,而《成实论》并无此说。周颙说《成论》是小乘,萧纲说是小乘兼大乘,三大法师均自说是大乘。总之,齐梁之世讲习《成论》为佛教最盛行之一风气,故可谓其为佛教学说之一大流派也。然其并无一统一之理论,不成系统,既无创始者(三大法师并无师承关系),亦无发祥地,《四论玄义》所谓“开善门徒”“庄严寺门徒”,盖指两法师之弟子也。据此,仅可称之为学派,而不可称为宗派也。其余经师、论师有关材料不多,然其性质实与成实论师相同。
如前所论,三论师一方面有共同之学说,以其为无所得大乘,反对小乘及一切有所得大乘;另一方面自称是正教,此已不仅是一学派,而渐具有教派之性质也。至于真正之教派,则可以天台宗为例,以说明教派之性质。
智(即智者大师)所创立之学说,主要以《法华经》为依据。中唐湛然《法华经大义》云,此典“多有诸家,今暂归‘天台宗’”,“天台宗”之名,始见于此,则天台宗固原为法华经师中之一家也。日本又称“天台宗”为“法华宗”或“天台法华宗”。宋天台沙门法照著有《法华三大部读教记》,所谓“三大部”者即指智所著之《法华玄义》《法华文句》及《摩诃止观》,故天台宗与《法华经》之关系可知矣。
智本是禅师,而晚岁(于隋开皇十七年,597年)三论学者嘉祥吉藏曾致请讲《法华经疏》(见《国清百录》一〇三)。按吉藏《法华统略》曰:“……少弘四论,未专习一乘,私众二讲将三百遍(据《续僧传》作‘三十遍’)。……”据此可知三论大师晚年始重《法华》,且佩服天台智《法华经疏》也。隋朝此两大法师,虽均讲法华,而其作风则甚不同。其一,吉藏为证成三论学说,破斥他家实甚多;智为建立其体系,费力甚勤,而极少涉及当时其他学说。故天台宗多有创造,而三论师则偏于经论之发挥。其二,吉藏博学,偏重理论之研讨:智为禅师,所重在“止观法门”。按《续高僧传》列吉藏在“义学篇”中,列智于“习禅篇”,亦说明两人不同之所在。
《摩诃止观》篇首曰:“止观明静,前代未闻”,此盖谓当时禅门极多,天台最胜。天台唱定慧双修,既重修行方法,又有理论体系。天台实以智者大师为教主(见《止观辅行》卷一),其禅法受之于南岳慧思。按开元廿六年《贞和尚塔铭》(《金石萃编》卷八十三)谓贞“受衡阳止观门”。又贞元中《楚金禅师碑》(见前书卷一○四)亦谓“法华三昧,禀自衡阳,止观一门,传乎台岭”。可见唐代人均以衡阳慧思、天台智所传者为“止观法门”。
天台智徒党甚众,颇受陈隋两朝帝王之优遇。晚年在天台传法,其时已为僧众立制法,定忏仪,俨然一代教主(见《国清百录》一至七)。禅宗人亦以智者为天台教主(见《传灯录》二十七)。而天台宗是一有创始人、有教理、有教规、有修行方法、有徒众之团体,是为佛教中之大教派。
天台宗既成一大教派,自认为佛教正统,而有传法定祖之说。天台宗以慧思为慧文传法弟子,此事即有可疑,《佛祖统纪》卷六已有论述。而慧思弟子亦甚多,据唐初道宣《续高僧传》习禅篇论,其最著名之弟子为智璀,璀于《智传》中称为国师,《昙迁传》中称为“禅慧两深,帝王师表”。然自初唐后,天台智一系发扬光大,而智璀几湮没无闻矣。按《续僧传》论,此人似原有传,而今已亡矣。故天台于智前之正统,虽未闻有争执,然或有分歧必也。
《摩诃止观》云,慧文用心一依龙树《大智度论》,智卒前口述《观心论》亦有“稽首龙树师”之言,其后天台宗人推龙树为高祖。龙树为付法藏十三师,隋大业元年柳顾言《国清寺智者禅师碑》有“往大苏山请业慧思禅师,禅师见便叹曰:‘忆昔灵鹫同听法华’”云云,据此天台法门不仅出于龙树,且直承佛祖矣。
天台宗至唐玄宗时,荆溪湛然前之传法次第,因《止观辅行》普门子序与梁肃《修禅寺碑》而固定。但风穴贞禅师明皇谥为七祖(见《金石萃编》卷八十三),可知于玄宗时天台传法亦有两说。直至五代,吴越王追谥诸祖,荆溪之说遂为后人所公认,而风穴贞则早为人所遗忘矣。
陈至唐初即天台智、灌顶之时,中国佛教情形庞杂,而封建国家开始南北统一。其先因北周武帝毁法,僧徒大量南下,其后隋帝统一,复召天下名僧入关。于此种庞杂而趋于统一之情况下,而庞大之佛教统多出矣,天台宗、禅宗于是乎出世。就天台宗说,先是慧思本北方禅师之一,而传法于南,继之智本系南人,而就学于北。南方经论讲习之风气与北方注重宗教行为,并集于彼等之一身,盖慧思、智等非但为禅师,且兼义学。而智则已于经论、禅定、戒律均有其建树,并综合为系统,建成一大教派。
以经论说,智以讲《法华经》出名。其弟子灌顶,据《续僧传》记载,亦讲《法华》,并谓此天台二大师所讲《法华》“跨朗笼基,超于云印”。《法华经》旨在会三乘于一乘,为“判教”学说有关经典之一。智于判教在研讨前人种种学说后,而建立其“四教义”(参看《四教义》卷一“古来诸师讲说”段及《四教义缘起》,《大正藏》卷四十六)。
于禅定,智将佛经种种禅法纳于其止观理论而建立一复杂系统。其中并取当时之某种禅法,如《修习止观坐禅法要》所言之“六种气”,一吹、二呼、三嘻、四呵、五嘘、六呬(《止观辅行》卷八之二于此有释,但六字不同)。此种禅法亦见于《道藏经》中,或原出中国道教行气之法,而为智所吸收。
于戒律,天台宗为菩萨戒之提倡者。菩萨戒之入中国,系由于罗什译《梵网经》及昙无谶译《地持经》。按《弘明集》载姚兴敕尚书令姚显夺道恒、道标法服,令还俗从政,有“释罗汉之服,寻菩萨之迹”之语,则似还俗后受菩萨戒。又《高僧传》载昙无谶曾为法进受菩萨戒,则沙门亦可受菩萨戒也。《梁书·江革传》载“高祖(即萧衍)盛于佛教,朝贤多乞求受戒”,江革因其劝告而受菩萨戒。沙门慧超亦奉诏受戒(见《续僧传》)。可知菩萨戒于萧梁时期,由于梁武帝之提倡,盛行于朝堂。又据《陈书》载江总从钟山灵曜寺则法师受菩萨戒,姚察从明庆寺尚禅师受菩萨戒,均在梁武帝时。《续僧传·智传》载智“手度僧众四千余人……受菩萨戒者不可称记”。《国清百录》记载陈少主、隋晋王杨广及徐陵等,均从智受菩萨戒。日本《法华宗章疏目录》著录有慧思《受菩萨戒文》一卷,又《四明尊者教行录》卷一载有“受菩萨戒仪”内称“西天国王登位,百官上任,并先受此菩萨戒”等语。由此可见,菩萨戒当为天台宗之重要宗教活动,而其政治势力则在统治者之当权人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