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
佛法,亦宗教,亦哲学。
宗教情绪,深存人心,
往往以莫须有之史证为象征,发挥神妙之作用,
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
必不能得其真、哲学精微,悟入实相。
古哲慧发天真,慎思明辨,
往往言约旨远,取譬虽近,而见道深弘。
隋唐佛学之特点
————在西南联大讲演
今天讲的题目是隋唐佛学之特点。这个题目有两种讲法:一种是把特点作历史的叙述,从隋初到唐末,原原本本地说去,这叫作“纵的叙述”。一种是“横的叙述”,就隋唐佛学全体做分析的研究,指明它和其他时代不同的所在。原则上这两种方法都应该采取,现在因为时间限制,只能略略参用它们,一面讲线索,一面讲性质。即使这样讲,也仍然只能说个大概。但是先决问题,值得考虑的是:隋和唐是中国两个朝代,但若就史的观点去看,能否连合这两个政治上的朝代作为一个文化学术特殊阶段?就是隋唐佛学有无特点,能否和它的前后各朝代加以区别?我们研究的结果,可以说佛学在隋唐时代确有其特点。这一时期的佛学和它的既往以及以后都不相同。平常说隋唐是佛学最盛的时候,这话不见得错,但是与其说是最盛,倒不如拿另外的话去形容它。俗话说“盛极必衰”,隋唐佛学有如戏剧的顶点,是高潮的一刻,也正是下落的一刻。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隋唐佛学的鼎盛,乃因在这时期有了很高的合,可是就在合的里面又含有以后分的趋势。总括起来说,隋唐佛学有四种特性:一是统一性;二是国际性;三是自主性或独立性;四是系统性。若欲知道这四种性质及其演变,便也须知道佛学在这一时期之前与以后的趋势。
先说统一性。隋唐时期,佛教在中国能够在各方面得以统一,扼要说来,佛学本身包含理论和宗教两方面。理论便是所谓哲理,用佛学名词说是智慧。同时佛教本为宗教,有种种仪式信仰的对象,像其他宗教所供奉的神,以及有各种功夫如坐禅等等。所以佛教既非纯粹哲学,也非普通宗教。中国佛教对于这两方面,南北各有所偏,又本来未见融合,可是到了隋唐,所有这两方面的成分俱行统一。从历史上看,汉朝的佛教势力很小,到了魏晋南北朝虽然日趋兴盛,但是南北渐趋分化。南方的文化思想以魏晋以来的玄学最占优势;北方则仍多承袭汉朝阴阳、谶纬的学问。玄学本比汉代思想超拔进步,所以南方比较新,北方比较旧。佛学当时在南北两方,因受所在地文化环境的影响,也表现同样的情形。北方佛教重行为、修行、坐禅、造像。北方因为重行为信仰,所以北方佛教的中心势力在平民。北方人不相信佛教者,其态度也不同,多是直接反对,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当时北方五胡很盛,可是他们却渐崇中国固有文化,所以虽然不是出于民族意识,也严峻地排斥佛教。南方佛教则不如此,着重它的玄理,表现在清谈上,中心势力在士大夫中,其反对佛学不过是理论上的讨论,不像北方的杀和尚、毁庙会那样激烈。并且南方人的文化意识和民族意识也不如北方那样的强,对外来学问取容纳同化态度,认为佛教学理和固有的玄学理论并没有根本不同之处。换言之,南方佛学乃士大夫所能欣赏者,而北方的佛学则深入民间,着重仪式,所以其重心为宗教信仰。
到了隋唐,政治由分到合,佛教也是如此。本来南方佛教的来源,一为江南固有的,另一为关中洛阳人士因世乱流亡到南方而带去的。北方佛教的来源,一为西北之“凉”的,一为东北之“燕”的。南方为玄学占有之领域,而“凉”与“燕”则为汉代旧学残存之地,佛教和普通文化一样,也受其影响。但是自从北朝占据山东以及淮水流域,有时移其人民,南方佛教也稍向北趋;又加以南方士大夫逃亡入北方的也不少,俱足以把南方佛学传入北方。所以,北朝对佛学深有研究者多为逃亡的南方人。再其后,周武帝毁法,北方和尚因此颇多逃入南方;及毁法之事过去,乃学得南方佛学理论以归。到了隋文帝,不仅其政治统一为南北文化融合之有利条件,并且文帝和炀帝俱信佛教,对佛学的统一都直接有很大的功劳。文帝在关、洛建庙,翻译经典,曾三次诏天下有学问的和尚到京,应诏者南北都有。以后炀帝在洛阳、江都弘扬佛教,置备经典,招集僧人,而洛阳、江都间交通很发达,南北来往密切,已不像隋以前的样子,这也是南北文化统一的主要因素。
就佛教本身说,隋唐的和尚是修行和理论并重。华严的“一真法界”本为其根本理论,可是其所谓“法界观”,乃为禅法。天台宗也原是坐禅的一派,所尊奉的是《法华经》,它的理论也是坐禅法,所谓“法华三昧”是也。法相唯识,本为理论系统,但也有瑜伽行观。禅宗虽重修行,但也有很精密的理论。凡此俱表明隋唐佛教已统一了南北,其最得力之口号是“破斥南北,禅义均弘”。天台固然如此,华严也可说相同。唐代大僧俱与南北有关。天台智者大师本为北人,后来南下受炀帝之优礼;唐玄奘在未出国前曾到过襄阳和四川,襄阳乃南方佛学的中心;菩提达摩本由南往北;三论宗的吉藏本为南人,后来隋文帝请他到北方,极受推崇;法照乃净土宗大师之一,本为北人,也曾到过南边。表面看,北方佛教重行为信仰,仍像旧日的情形,可是实在是深入了。这时仍同样造佛像,建庙宇,势力仍在平民;却又非常着重理论,一时天台、华严诸宗论说繁密,竞标异彩。南方佛学,反而在表面上显现消沉。可是对后来的影响说,北方的华严、天台对宋元明思想的关系并不很大,而南方的禅宗则对宋元明文化思想的关系很大,特别关于理学,虽然它对理学并非起直接的作用,但自另一面看,确是非常重要。
再说国际性。隋唐时代,中国佛学的地位虽不及印度,但确只次于印度。并且当时中国乃亚洲中心,从国际上看,中国的佛教或比印度尤为重要。当时所谓佛教有已经中国化的,有仍保持印度原来精神的。但无论如何,主要僧人已经多为中国人,与在南北朝时最大的和尚是西域人或印度人全不相同。南朝末年的法朗是中国人,他的传法弟子明法师是中国人,但是他最重要的弟子吉藏是安息人,为隋朝一代大师。隋唐天台智者大师是中国人,其弟子中有波若,乃是高丽人。唐法相宗大师玄奘是中国人,其弟子分二派:一派首领是窥基,于阗人;另一派首领是圆测,新罗人。华严智俨系出天水赵氏;弟子一为法藏,康居人,乃华严宗的最大大师;一为义湘,新罗人。凡此俱表示当时佛教已变成中国出产,不仅大师是中国人,思想也是中国化。至若外国人求法,往往来华,不一定去印度。如此唐朝西域多处的佛经有从中国翻译过去的。西藏虽接近印度,而其地佛教也受中国影响。朝鲜、新罗完全把中国天台、华严、法相、禅宗搬了去。日本所谓古京六宗,是唐代中国的宗派。而其最早的两个名僧,一是传教法师最澄,一是弘法大师空海。其所传所弘的都是中国佛教。所以到了隋唐,佛教已为中国的,有别开生面的中国理论,求佛法者都到中国来。
佛教到隋唐最盛。佛教的势力所寄托,到此时也有转变。因此接着谈到它的自主性或独立性。主要的是,这时佛学已不是中国文化的附属分子,它已能自立门户,不再仰仗他力。汉代看佛学不过是九十六种道术之一;佛学在当时所以能够流行,正因为它的性质近于道术。到了魏晋,佛学则倚傍着玄学传播流行;虽则它给玄学不少的影响,可是它在当时能够存在是靠着玄学,它只不过是玄学的附庸。汉朝的皇帝因信道术而信佛教,桓帝便是如此。晋及南朝的人则因欣赏玄学才信仰佛教。迨至隋唐,佛教已不必借皇帝和士大夫的提倡,便能继续流行。佛教的组织,自己成为一个体系。佛教的势力集中于寺院里的和尚,和尚此时成为一般人信仰的中心。至于唐朝的皇帝,却有的不信佛教。高祖仅仅因某种关系而中止毁灭佛教。唐太宗也不信佛教,虽非常敬爱玄奘,但曾劝过玄奘还俗。玄奘返国后,着手翻译佛经,要求太宗组织一个翻译团体,太宗便拿官话搪塞玄奘,意思是你梵文很好,何须他人帮忙。据此,足见太宗对佛教的态度如何了。玄宗虽信佛教,可是信的是密宗,密宗似道教,实际上信道教才信佛教。唐朝士大夫信佛教的也不多,即有信者也对于佛学理论极少造诣。士大夫排斥佛教的渐多,且多为有力的分子。加以道教的成立,使阴阳五行的学者另组集团来反对佛教。儒教则因表现在政治上,和佛无有很大关系。因之佛教倒能脱离其他联系,而自己独立起来。另一方面,佛教这种不靠皇帝士大夫,而成独立的文化系统、自主的教会组织,也正为它的衰落的原因。即缘佛教的中心仅集中于庙里的和尚,则其影响外界便受限制。和尚们讲的理论,当时士大夫对之不像魏晋玄学之热衷;平民信仰佛教的虽多,然朝廷上下则每奉儒教,不以事佛为主要大事。这些实在都是盛极必衰的因子。本来佛学在中国的表现,一为理论,二为解决生死问题,三为表现在诗文方面的佛教思想。可是到了向下衰落的时候,理论因其精微便行之不远,只能关在庙里;而生死问题的解决也变为迷信。这时只有在文学方面尚可资以作为诗文的材料,韩昌黎虽然排佛不遗余力,倒尝采取佛学材料作些诗文赠给和尚。
最后谈到系统化。印度佛教理论,本来有派别的不同,而其传到中国的经典,到唐代已甚多。其中理论亦复各异。为着要整理这些复杂不同的理论,唐代的佛学大师乃用判教的方法。这种办法使佛教不同的派别、互异的经典得到系统的组织,各给一个相当地位。因此在隋唐才有大宗派成立。过去在南北朝只有学说上的学派(sect)。例如六朝时称信《成实论》者名成实师,称信《涅槃》者名涅槃师。而唐朝则成立各宗,如天台、禅宗等等,每宗有自己的庙,自己的禁律,对于佛学理论有其自己的看法。此外每一宗派且各有自己的历史,如禅宗尊达摩为祖宗,代代相传,像《灯录》里所记载的。这也表明每派不仅有其理论上的特点,而且还有浓厚的宗派意识,各认自己一派为正宗。此种宗派意识,使唐朝佛教系统化,不仅学术上如此,简直普及到一切方面。华严、天台、法相三宗,是唐朝最重要的派别。另一为禅宗,势力极大。天台、华严不仅各有一套学理,并且各有一个全国性的教会组织,各有自己的谱系。华严、天台、法相三宗发达最早。华严上溯至北朝,天台成于隋。它们原来大体上可说是北统佛教的继承者。禅宗则为南方佛学的表现,和魏晋玄学有密切关系。到中唐以后,才渐渐盛行起来。原来唐朝佛学的种种系统,虽具统一性,但是南北的分别,仍然有其象迹。唐朝前期佛学富北方的风味,后期则富南方风气。北统传下来的华严、天台,是中国佛学的表现;法相宗是印度的理论,其学说繁复,含义精密,为普通人所不易明了。南方的禅宗,则简易直截,明心见性,重在觉悟,普通人都可以欣赏而加以模拟。所以天台、华严那种中国化的佛教行不通,而来自印度的法相宗也行不通,只有禅宗可以流行下去。禅宗不仅合于中国的理论,而且合乎中国的习惯。当初禅宗本须坐禅,到后来连坐禅也免去了。由此也可见凡是印度性质多了,佛教终必衰落,而中国性质多的佛教渐趋兴盛。到了宋朝,便完全变作中国本位理学,并且由于以上的考察,也使我们自然地预感到宋代思想的产生。从古可以证今;犹之说没有南北朝的文化特点,恐怕隋唐佛学也不会有这样情形;没有隋唐佛学的特点及其演化,恐怕宋代的学术也不会那个样子。
综论各宗
中国佛教史料中,有所谓“十宗”“十三宗”之说,本出于传闻,而非真相。盖与中国佛教宗派有关,于汉文资料中所称为“宗”者,有二含义:一指宗旨之宗,即指学说或学派。如中国僧人对印度般若佛学之各种不同解释,遂有所谓“六家七宗”,此所谓“宗”者,即家也,如“儒家”“道家”之“家”。“本无宗”者,即“本无家”;“心无宗”者,即“心无家”。又如讲说各种经论之经师、论师之学说,遂有“成宗论宗”之名,此论宗者,盖以所崇所尊所主名为宗。上此均是学说派别之义也。一指教派,即指有创始人、有传授者、有信徒、有教义、有教规之宗教团体,如隋唐时之天台宗、禅宗、三阶教等,此皆宗教之派别,盖所谓“宗”者指此。隋唐以前中国佛教主要表现为学派之分歧;隋唐以后,各派争道统之风渐盛,乃有各种教派之竞起。兹就此问题论述于下。
一
南北朝时,译出佛教经典益多,有大乘,有小乘。大乘空宗有《般若》“三论”、《维摩》《法华》,大乘有宗有《华严》《涅槃》;小乘即有沙婆多之诸论,又有《成实论》之空理。出经既多,译人复有传授,故讲习经论之风大盛。东晋佛学尚清通简要,主张得鱼忘筌,是以道生注《法华》仅有二卷。逮至齐梁,僧人务期兼通众经,讲说盛行,法云《法华义疏》现存八卷,刘虬《法华注》著录十卷。前此僧人以能清谈玄理见长,而今则以能讲说经论知名,于是有众多之经师、论师。兹据慧皎《高僧传》,举二、三僧人以说明当时经论讲习之情况。《高僧传》卷八《慧基传》曰:
释慧基……初依随祗洹慧义法师,……宋文帝……为设会出家,舆驾亲幸,公卿必集。基……学兼昏晓,解洞群经。……游历讲肆,备访众师。善《小品》《法华》《思益》《维摩》《金刚般若》《胜鬘》等经,皆思探玄赜,……提章比句。……及义亡后,资生杂物,近盈百万,基法应获半,……唯取粗故衣钵。……遍访三吴,讲宣经教,学徒至者千有余人。……后周颙莅剡,请基讲说。……刘、张融并申以师礼,崇其义训。司徒文宣王……致书殷勤,访以法华宗旨,基乃著《法华义疏》凡有三卷。及制门训义序三十三科,并略申方便旨趣,会通空有二言,及注《遗教》等。……乃敕为僧主掌任十城,盖东土僧正之始也。……基弟子德行、慧旭、道恢,并学业优深,次第敷讲,各领门徒,继轨前辙。
据此,当时佛教势力扩展,经论之讲习甚盛,僧人广访众师听讲,而本人亦渐以讲经知名,且各有专精。慧基之于社会享盛名,因其于《法华经》独步一时,然亦仅“提章比句”,非自有创造也。其弟子亦不过各处听讲,并自己讲说,然非必继承其师之学说也。慧基之弟子慧集即是如此。《高僧传》卷八《慧集传》略曰:
释慧集……年十八……出家,随师慧基法师受业。……学勤昏晓,未尝懈息,……遍历众师融冶异说,三藏方等并皆综达,广访《大毗婆沙》及《杂心》《犍度》等,以相辩校,故于《毗昙》一部擅步当时。……每一开讲,负帙千人,沙门僧旻、法云并名高一代,亦执卷请益。今上(指梁武帝)深相赏接。……著《毗昙大义疏》十余万言,盛行于世。
据此,慧集与其师慧基无别,仅师专精《法华》,而弟子则以《毗昙》知名而已。且可知,当时所谓义学僧人,只擅长讲经,并未开创新说,可以继承也。
经论讲习之风既盛,故僧人讲经次数之多,实可惊人;而讲经既多,于是章句甚繁,而有集注产生。有宝亮者,“讲众经盛于京邑,讲《大涅槃》凡八十四遍,《成实论》十四遍,《胜鬘》四十二遍,《维摩》二十遍,其大小品十遍,《法华》《十地》《优婆塞戒》《无量寿》《首楞严》《遗教》《弥勒下生》等亦皆近十遍。黑白弟子三千余人。……开章命句,锋辩纵横”(《高僧传》卷八《宝亮传》)。宝亮讲经论次数之多,或有夸大,但足见刘宋后僧人之风气也。时梁武帝且自讲经,又敕撰《涅槃集注》,有七十一卷,所集注疏十九种。此皆佛教经学形成之标志也。故而其时有涅槃师、成实师或成论人、毗昙师或数人等名称。虽讲涅槃者所宗为《涅槃经》,讲成实者所宗为《成实论》,讲毗昙者所宗之经论为《杂心论》等,而于隋唐以前中国佛教之撰述中,涅槃宗、成实宗、毗昙宗实极罕见。兹据所知,引书三条如下:
(一)《续僧传》卷十《靖嵩传》曰:嵩在北齐时,因“唯有小乘,未遑详阅,遂从道猷、法诞二大论主,面受成、杂两宗”云云。此处谓成实宗、杂心宗显系指此两部论所说之理论而已。
(二)日本僧人安澄于801至806年撰《中论疏记》卷一述旧地论师所说之四宗略曰:“一、因缘宗,后人名毗昙宗;二、假名宗,后人名成实宗(下略)。”又按窥基(632——682年)《法苑义林》叙四宗有曰:“夫论宗者,所崇所尊所主名为宗。古大德总立四宗:一立性宗,杂心等是;二破性宗,成实等是(下略)。”合上两段观之,安澄所谓之毗昙宗,即窥基之“杂心等”论也;安澄之成实宗,即窥基之“成实等”论也。又失名之《摄大乘义章》卷四数言“成实论宗”,可知成实宗即是“成实论宗”之省文也。又安澄书中引有宗法师《成实义章》,聪法师《疏》《成实论大义记》,基师《阿毗昙章》,此当即安澄所指之“后人”名为成实宗、毗昙宗者也,亦即成实师、毗昙师之说也。
(三)吉藏常言及“毗昙师”“杂心师”,然亦曾用“毗昙宗”之名。《三论玄义》卷上有曰:“依毗昙宗三乘则同见四谛,然后得道。就成实义,但会一灭,方乃成圣。”此毗昙宗显系即毗昙理论之义,而成实义之“义”尽可改为“宗”字也。“涅槃宗”最早见于《涅槃经集解》卷六,其文引南齐道慧曰“佛开涅槃宗”。次唐元康之《肇论疏》有曰:“依涅槃宗,而说涅槃”。此两处盖均指《涅槃经》之宗义也。
总上三条,所谓“宗”者皆是“宗旨”“宗义”之义,故一人所主张之学说,一部经论之理论体系,均可称曰“宗”。从晋代之所谓“六家七宗”至齐梁周颙之“三宗”皆指佛教学说之派别(学派),实无隋唐以后之佛教教派之意义。
二
南朝佛教讲说之风既盛,而由于印度佛经传入之先后,以及所据印度经论之不同,或于经典解释之各异,遂渐成佛教各种学说之派别。于此据史料以推求其中之演变,当可更明了晋至隋唐间经论流行之情形,及学派间之分歧,并可进一步证明中国佛教宗派之形成盖在隋唐以后,而所谓“十宗”“十三宗”之说实是误传。
(一)在鸠摩罗什到长安以前,较流行之佛经主要有两种:先是安世高所译之小乘毗昙,最要者为安般禅法,道安《安般注序》谓“安世高者博闻稽古,特专阿毗昙学,所出经禅数最悉”(《祐录》卷六);次为般若经(大乘方等),有《道行》《放光》《光赞》等,按《渐备经序》曰:“大品出来虽数十年,先出诸公略不综习,不解诸公何以尔。……大品顷来,东西诸讲习无不以为业。……”(《祐录》卷九)此谓大品出来研习者少,当系因小品较为流行,即以《世说·文学》中言及小品者三四次,而未及大品,亦可知矣。至于般若流行之原因,如道安所说,“以斯邦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鼻奈耶经序》,《大正藏》卷二十四)。般若说“空”,晋人对此已有种种解释,王洽与支道林书:“因广异同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广弘明集》卷二十八上)僧肇《不真空论》亦曰:“故顷尔谈论,至于虚宗(即空宗)每有不同。”据僧叡《维摩经序》谓其时虚宗不同之谈论已有六家(《祐录》卷八)。而所谓“空有之谈”,则亦包括佛学中之般若与毗昙也。盖在道安晚年罗什未至之际,小乘有部毗昙已有译出。《世说·文学》记提婆在东亭第讲《阿毗昙》,僧弥更就余屋自讲。东亭、僧弥均王洽之子,并均参与有部阿毗昙之译出。以上为东晋时佛教流行之情况。
(二)自东晋末至南齐,周颙又概括其时谈空之学派为“三宗”,而三宗则已包括成实论之小乘空,不仅大乘般若空教也。永明七年齐竟陵王招京师名僧数百讲经及十诵律。时周颙作《钞成实论序》略曰:
寻夫数论之为作也,虽制兴于晚集,非出于一音。……顷《泥洹》《法华》,虽或时讲;《维摩》《胜鬘》,颇参余席;至于大品精义,师匠盖疏;十佳渊弘,世学将殄,皆由寝处于论家,求均于弱丧。
据此,可知南朝宋齐间佛学讲习之概况。又按《高僧传》卷八《智林传》有智林致周颙书曰:
……贫道捉麈尾以来,四十余年,东西讲说,谬重一时,其余义统,颇见宗录,唯有此途,白黑无一人得者。
所谓“此途”指周颙《三宗论》之第三宗,即罗什在关中所译之《中》《百》《十二门》三论之理论。智林书盖谓其所讲习之其他义疏,皆为时人所研习,唯《中》《百》《十二门》之宗义尚未为人所注意。故据上述周颙《钞成实论序》可知时所注意之学问,除十诵律外,有《涅槃》《法华》《维摩》《胜鬘》《大品》《十住》《成实》等,而未及三论。又据智林书知其始注意《中论》《十二门论》等,而此论等“白黑无一人得”,故其时注意研习三论者甚少也。
(三)自南齐后,三论始大行南朝。时有北方僧人黄龙法度及其弟子辽东僧朗南来,始在摄山弘三论之学。僧朗之弟子僧诠讲《大品》、读三论,不开《涅槃》与《法华》。诠弟子兴皇法朗于江北得《大智度论》,始用之讲《大品》。可见《大智度论》南方原不流行,而摄山之讲四论始自兴皇法朗。此时三论之学大行于南北也。
又至隋初,据隋炀帝为晋王时尝致书智法师曰:
……若习毗昙,则滞有情著;若修三论,又入空过甚;《成实》虽复兼举,犹带小乘;《释论》《地持》,但通一经之旨,如使次第遍修,僧家尚难尽备,况居俗而欲兼善。当今数论法师无过此地,……(《国清百录》五十)
所谓“数论法师”,应指江都智脱(见《续高僧传》卷九,脱善《成实》);《释论》即《大智度论》,乃大品经之释论;《地持》即《出瑜伽十地论》本地分中之“菩萨地”,隋慧影谓“《地持》是弥勒世尊所造,以释十地”,亦为当时北方流行之经典。按杨广所言,虽非对当时所讲习全部经典之分析,然亦可看出当时之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