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直了脚很神气地立在那里,两手是插入在裤脚袋里的,帽子歪在一边的耳朵高头,一支快要烧完的烟卷尾巴含在口角的边上。他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一种热情的研究的视线,这种注视闪烁的视线只有画家们当发现了一个画画的对象题目的时候才能有的。忽而他伸出了手来,指示着天空和火堆周围的轮廓对我说:“这一个绘画上的神韵真是伟大得很呀!”
“不错真是。”我稍稍感到了一点惊异回答他说。
“那一边的天————你瞧,岂不是像黑曜石那么黑的么?然后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是那一种淡明的变化。您看那些小姑娘们的红红的脸和蓝色的胸围,这颜色辉映得多么鲜艳啊,这真华丽极了————是不是?————那边远处又全是天光的领域了。”
“是的不错,您说得真不错。”我对他说,在这一瞬间我实在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可是到了此刻我也不能自禁了,所以就问他:“您也是画家罢?”
“是的,我也曾经画过的。”
别的话他也不再说什么,可是照他立在那里的姿势他动也不动地又鹄守了一阵。他的脸上不断地在起奇异的痉挛,我觉得他似乎是在那里全身发抖的样子,大约是郭老格酒已经在起作用了罢。
“我们大家来干一杯祝贺的酒罢————喝罢,喝罢,小姑娘们,少年的朋友诸君,喝,喝啤酒,吃柠檬水————然后再来跳舞!”我的那位朋友叫着说。
一群人分散成了几组,有些是在左右颠摇着的,有些就跳起舞来了。农场所有者们拿了酒杯移近了火堆的旁边,我们三人却在我们自己的酒杯旁边坐下了。因为我们邀了他一声,福斯白耳格就马上来和我们成了一起。
当我们调制好了新的郭老格酒以后,我的那位朋友问着说:“我听见说您也曾经画过画的。”我们的这位客人对于这酒的调制混合饮喝的工作是很热心紧张的,不待糖块溶解,就从杯里长饮了一口,酒的中间还有一半是纯粹的白兰地精哩。
“啊啊,我是好几年来没有画过画了。”
“但是你还是在画炭画的罢?”
他并不回答,但又重新喝了一口酒,并且把烟卷的烟深深地吸食了一口进他的肺腑中去。
“在海耳寻格福尔斯艺术院内有两张画挂在那里的福斯白耳格先生就是阁下罢?”
“是的,在那儿是有两张的,但是那两张是一点儿也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想请问一声,先生您是不是曾在提由塞耳道儿夫学过画的?”
“不是的,我不是在那里的,我只在巴黎学了一晌。”
“是的,从您的自然解取的方面就可以看出来的……现在大约总谁也是往这一方面去的了……可是有一个时候在提由塞耳道儿夫却也很可以画的哩……霍儿姆白耳格就是在那儿画的。”
“您是认识他的么?”
“还要问我认不认识他?哈哈,我们是每天晚上在俱乐部里一道厮混着的。一个精力充盈的人。”他叫着说,仿佛是感到了一种内部的冲动,想把他压制住的感情的堤防一时冲破来似的,“不不,你们这些时髦的年轻的巴黎画家,你们哪里有同他一样的学历,你们还不能同他一样地了解自然哩……你们是没有理想的,可是艺术所要求的却是理想!”
“你且看一看这一个夏天的晚上………”
“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再画画了呢?”我那朋友有点带讥讽似的说。
“我并不在说我自己,也不在说您老人家……我只在说大者远者……单个的个人所想望的是什么东西?……个人是要死去的,艺术是永在的……艺术万岁!————艺术是神圣的,伟大的!芬兰的艺术万岁!”
他用了蛮武有力的姿势把他的酒杯摇舞着。全身的血似乎渐渐奔注上了他的头部,两眼闪烁起来了,额部的肤色也和他的思想言语一样,变成了清澄洁化的样子。
我们都感到了奇异在注视着他。
“您还有淡巴菰么?”
“谢谢!请您恕我,可是今天真欢喜得我要死,我真欢喜遇见了同志……为什么您不上提由塞耳道儿夫去学呢?……啊啊,在我,仿佛觉得我们是旧相识似的!……和我同在那神仙之境!……唉,嘿,关于我自己可是还有什么可以说呢,我是一只难破的船,一个败残的废人!”
“凭什么您就这样坚决地晓得自己是败残了呢————您真是一个大大的悲观者。”
“我也不晓得是凭什么理由,并且另外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晓得的,不过总之是有一天感觉到了这样,往后就继续着说,如此如此完全是完了……一只难破的船……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原是系于天命的……您老人家今天真功利得很————可是我又要说一句:我还可以显点本领给您看看………请您明天给我点颜料和画布,诸位……”
“好,万分愿意!”
“嗳嗳,是的是的是的……就是这么一套,好,万分愿意……您的技巧真好!……这就是我的弱点,可是技巧并不是一切……霍儿姆白耳格说我有特异的色彩感觉……请恕我的自赞自称……艺术院里的那两张画是些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些粪土罢了,我是晓得的……我可是有一个绝妙的想头抱得很久很久了,本来是两个……这样一个澄明的夏天的晚上,火在熊熊地燃着……于是,‘围在死葬积薪边上的人们’……‘火与白夜的战斗’……您懂么?……唉嘿,您懂得什么,您是不懂的,而我也不能够说出……算了罢,再见什么的鬼!诸位先生,我祝你们幸福!”
他似乎是变得很懊恼的样子,可是当我那位朋友说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想头的时候,他的那种柔和的态度又恢复了。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他渐渐地开始自己对自己地说起独语来了。
“这样的一个夏天的晚上,这样的一个北国的、伟大的夏天晚上!何等的美丽————如何的美丽呀!为什么大家不画这样的画呢?上一面展开着芦苇之林……在另一边的海岸立着一间草舍……浓雾包围着海岸的一带……一个渔夫鹄立在芦苇的边上……牛羊的铃声在响……但是这也许并不是属于这里的……可是又为什么这是不能属于这里的呢?……这画一定要画得这样细腻,使人相信能够听得见牛羊的铃声和其他的声音才对……许多其他的声音————如托配留斯的关于北国夏夜的澄明之所说:‘您在天上的无论哪一处地方都把太阳和月亮的效果画出了————在天上————是的————可是这夏夜的透明,这全无阴影的澄明,这光线自来自————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精力————没有技巧————’”
他从杯里喝了一口酒,想把他那摇动错乱的思想集中起来,可是依旧显然不能够说出他所想说的意思来。
“否否………嗳,万岁!我不————能够————再————”
“您何以知道呢?只教您想好好地干,那仍旧是很好的。”
“您说什么?否否,这完全是不对的……您明明是知道的,我从您的眼光里就看得出来,您之所以要这样说不过是算对我的客气……可是我不愿意承受人家的同情……纵使我是变了半文钱也不值的时候————您只在那里苦我!……您还有白兰地酒么?再给我些!”
农场的主人这时候正为重新来混合调制郭老格酒而走了拢来,他一半也是说着玩似的回答说:“这可不行,他可不能再喝了!”
这些极端不同的许多感情情愫如何在这一位老画家的面上交互变换着的样子,实在是一件再奇妙也没有的事情。本来捆绑着他精神的铁链渐渐地松开了,他得到了放胆直说的勇气,当然他是正想把在胸中郁积得好久的一切倾吐出来的。
艺术家的冲动终于又恢复崛起在他的心灵里了。希望从厚层的冰堆下溶解了出来,他差不多含着眼泪说述了他的最深的思想。在极短的一瞬间中他又得到了对自己的自信,可是不久一忽儿马上就又陷入了昏乱。自信消失了,这自信却变成了一种痛恨懊恼之情。农场主人来的时候却正在这一个最不凑巧的瞬间,一言道破又使他感到了幻灭的现实。他的眼睛里就同电光似的闪出了一道最惨恶的毒视,他的嘴也极猛烈地抽动得歪了。
“你是来干什么的?滚你妈的蛋罢!”他大声叫着说。
“可是可是,我岂不也是被招请来的客人么?……假如,万一要是先生们不愿意……”
“不,不,绝对不是的,您请坐下罢。这儿地方很宽,我们大家的座儿也尽有着哩!”
“农场主人,我对你说,你跑将拢来,把我们的话头打断,是极无礼的事情,你晓得么?我喝不喝酒,与你又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