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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败残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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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  j阿河

去年夏天,我们————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和我自己————住在北萨佛拉克斯上部的一处农场里过夏。这农场去吉许道儿夫约莫有大半英里的间隔,坐落在一条狭隘的半岛当中的一区风景很好的地方。我那位朋友到此,原是为画自然的风景而来;而我呢,却只往各处去走走,将光阴在无为的幻梦之中消度过去罢了。手里头捏了一本书,我在他的旁边会直挺挺躺睡下去,并且有时候在那些丰肥的野草上躺着也竟会蒙眬地睡一忽儿的。

我们过的真是一种幸福的不顾前后的艺术家的生活,各自都在欣喜,欣喜我们会这样地富有这么些个特异的天赋思想,各自又都很有确信,确信我们是十分具有把这些思想表现具体化出来的能力。

农场的上下又尽是些活泼天真、兴趣很多的人,农场的主人最喜欢说话,实在也有点瞎吹瞎说的地方,可是他的心却是很好很善的,农场里的女孩子们也都机灵喜乐,很会说话,主妇是一位容貌娴丽有才干而又很柔和的萨佛拉克斯的女性。在家里差不多是不大看得见她的,而实际上却似乎是她在那里指挥管理农场里的一切。洗过澡,吃过晚饭,或在那间很大的吸烟室里,或在前室的台阶之上,我们和农场里的家族全部坐着谈着,兴高采烈,每有到了半夜还不停息的时候。

在这农场里可是还有一位人物住着,这位人物当我们全体在一道作闲谈的时候,从来也不曾来参加过,而实际上也似乎并不是属于这家族中的一位族人,是一个中年的瘦长的男子,面色是黝黑的,两眼深陷在额下,浓厚的一头头发老是乱蓬蓬地披着似乎是从不加以梳刷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他原也和主人在一张桌子上吃,吃的面包也是和主人的一样的;不过他用的白塔油盆和牛奶罐却是有他自己的一份的。假如我们都坐在吃烟室里呢,那他就伏处在前室的台阶之上;假如我们走到了前室里去呢,那他就走转了身爬上扶梯去了,从那里望出去,他牙齿咬着烟斗,差不多是可以看得见水面的。他老在吸着烟,当一筒烟还没有吸了的时候,他就要把残烬从烟斗里抓出,另装一筒,重新点火,再吸起来。除此而外,别的事情他什么也不做的。大家从来也没有教他去做过工,田里也不曾教他去过,林里也不曾教他去过。可是拿着他的钓鱼竿他却能几个钟头地痴坐在水边,有些时候,他兴致到了,也时时会补缀那些鱼网鱼篮之类的捕鱼器具。一礼拜中他要去吉许道儿夫两次,从那边的商人那里去接取些新闻纸类来,去一趟他总大抵要把那一天的时间整天地费了才回来。好容易终于走回来了,那他的牙齿之间总老有一支短短的嚼烂的烟卷尾巴含着,这烟卷尾巴他总要再把它装到烟斗里去重吸起来。新闻纸类他总老是在路上的水濠边上读的,我们有时候出去散步,往往会遇见他在那里耽读他的新闻记事,好像是完全被这些新闻纸上的文章吸引住的样子。

起初他总老是避开我们,当我们从他那里经过的时候,他总要把头掉转,朝向别的一方面去。但是后来他也把我们的新闻纸类一并拿取了来,而我们也常常以支把烟卷送给他吸以后,他却和我们有点接近起来了。爱吸烟卷大约是他的一个弱点。有时候即使他已经把淡巴菰在烟斗里装好了的时候,他也会马上仍复把烟斗收起,而很热心地点起那支你送给他的烟卷来吸。

往后过了一晌,假如我们在一块稻田,一处草地或一所有树林的山坡上安顿驻下的时候,那他也会跟近前来,起初总是很注意而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然后可是终要渐渐地走近,近到他从一石一树段上站着能够看出我们的画为止的地步。到了这里他就会将注意力全部深注在画上,甚而至于可以把他的烟斗都完全忘掉。我在边上私下仔细地守视着他,老看得见他那张平时是那样地死气颓唐的脸上忽然会现出十分紧张的神气来,当他在忙着移动他的双眼,很有趣似的把野外的风景本身和画上的风景对比的时候。

“您是农场主人一族的族人么?”有一次当他已经跟我们在一起好久之后,我这样问他。

“不是的。”他匆匆不经意似的回答了一声。

“您当然总也不是在那里帮工的农奴罢?”

“农奴?————不是。”

我可不能再追问下去了:“那么你究竟是什么呢?”因为他并不来妨碍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也落得不去管他的闲事,并且此外他还自动地肯替我们拿拿画具之类。

从他的用钱俭约方面推想起来,我们猜想他或许是主人的一位亲戚而又是头脑不正常有点神经病症的。

有一次遇着了偶然的机会,我们就想从主人那里探听出这事情的前后关系来。

“他的头脑是并没有什么病的,而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亲戚。他的出身原也是很高贵的,不过他却自己不上进。他的哥哥,系在首都的一位官吏,带他上这里来,把他安置在我们这里作一个寄住的常客。现在他寄住在我们这里已经有五年了。他的老母,对于他的住宿每月付我十个马克(五元),这钱是由邮局直接寄给我的。对于他自己她们却只给他几毛钱聊作他的买烟草及衣服之用。可是他得到了钱,总一下子就去喝酒用完,于是他就不得不吸食我们的杂草当烟,不得不穿着我们农夫的粗衣服了。我们曾受有最严厉的嘱托,教我们除咖啡之外,切不可将酒类及其他的物事给他。”

“他从前是干什么的呢,您知道么?”

“那我们却不知道,在他的教会证书上面也并没有什么写在那里。有一次喝醉了酒后,他似乎曾在女孩子们面前大吹过的,说他从前可了不得哩,哪里是像现在那么的呢?各地各处他都相当地走过的,好多国的皇居首都他都是去看了来的,要是不遇着打击的话,那他早就可以成一个有名的大人物了。喝醉酒后我们觉得他实在太难。可是等酒精一消散后,那他就马上会沉静下去不喜欢多说话的。因此我们让他这样住在这里,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不惯。”

“他平常做点什么事情的么?”

“正经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做的,除了在夏天去钓钓鱼,在冬天用麻索去捉捉野兔之外。有时候当大风雪的正中他却会把皮衣着上,跑出去上外面那堆柴堆的边上去劈生火炉的燃料,或到牛栏马房的后面去砍细柴去的。这大约是他觉得很有趣味的一件玩意儿,因为我们这里却并没有谁在强迫他干这事情啊。”

我们又问,他此外的时间究竟是怎么样消度过去的?

“在冬天他老上租借图书处去拿了书籍来读。书读完了呢,那他就会整天歪倒了头坐在那里,拼命地吸他的烟,如你们所看见的那样。他不爱说什么话,他在想的事情从来也没有说过一言半语。在起先有一次他曾从哪位商人那里买了些纸来,用了铅笔在纸上画了些房屋呀树木呀人物之类。”————这是正当那时候走到了我们在谈话的地方来的主妇说的话。

“呵呵,那些真是无聊极的东西。”主人毫不经意地说。

我的朋友的好奇心却被挑动了,所以问说,可不可以使他看看这些画的东西。

“我们可全没有把它们收藏起来。不过或者也许是在女孩子们的抽斗里放着的。在他得意欢喜的一个时间里他曾把这些画送给过小女孩子们,并且还吹牛说,他是把价值几百马克的作品送给她们了。那当然不过是一个疯子的瞎说。”

主妇可是仍旧教女孩子们去找去了,教向各抽斗里一只一只地找寻过去,她们终于也寻出了几张样子不同的纸片来,在这些纸上有很有力的黑色墨线画在那里,画的是一间房间的内部和窗边上的一架织机的速写。伏在机上的那个女人,极像农场主人的长女的样子,系从后面看过去的。另外的一张纸上画的是一匹马,正在开始从一只井水钓桶里饮水,一个农奴用了脚在把钓桶从井的木栏里推滑出来。第三张画不过是一幅极简快的速写,可是看画的人已经可以看出作画者在想画一个牛栏,里面有几只牝牛浮现在熏蚊蚋的烟阵里的。

“这家伙倒是一位艺术家!”我的朋友叫着说,“你瞧,这少女真是典型地被画出在那里,而这马又是画得很正确的!这速写真写得好极。我现在却开始了解起他来了!”

渐渐地我们明白起这一位有画趣的奇人来了。他对我朋友的作品时把画与自然比较的那一种眼光我也能够了解了。我当时就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兴味,想把关于他的事情再知道一点,关于他的生涯身世再详细晓得一点。

可是到了第二天的早晨,虽则我那位朋友在农场附近的岸边又开始在画一张新的大画,我们想等着他来而他却不再来了。他正去捉了鱼回来,可是等他看见了我们在岸边的时候,他却把小船不摇到往常靠岸的埠头来上岸,而又老远地摇了出去,在半岛的极远的地方走上了陆地,于走回农场来之先,又向野田里去绕了一个大圈。

那一天有一整天他没有和我们见面,到后来我们和他在台阶上遇见的时候,他也避开了我们的视线而几乎没有理会我们对他所说的寒暄套话。直到过了几时,我们才听见说,女孩子们把我们曾看了他的木炭画的事情告诉他了,他就马上把那些画要了回去,将它们烧毁了。

若不是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将这秘密暴露了的话,那我们对这一位在只使我们的好奇心增长起来的奇人,也许会另外更详细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知道而就和那农场别去的。

夏至那一天的前晚,我们在农场后面的高山上用了一只买来的烟脂艇和一只主人送给我们的旧烟脂桶点起了火来。因为这一天也正是我那朋友的生日,所以我们就招请年长者来饮郭老格酒,年轻的来喝啤酒,妇人及女孩子们来吃柠檬水和烧制的饼果。当我们正在忙碌准备的当中,我们的那位怪友却不走开去而仍在农场里徘徊着,这一天他似乎比往日不同,对我们有点减少了怕惧恐怖的样子。大家一道洗完了澡,结成了队伍要从农场出发的时候,因为他也正站在边上,所以我就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们一道走上山去,同我们去喝一杯郭老格酒。

他虽然有点迟疑和畏缩,但很显然地表示了最高兴的样子对我谢了一番,并且自动地愿意帮着小孩子们将啤酒箱等搬上山去。当我们到了目的地点,在山坡上的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将各种酒类陈设好的时候,他开始和青年们一道去拖拢生火的树枝柴垛来了。肩上担着了枞树的枝条,他时时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搬到了,就用力把这些树枝向地上一掷,掷得地面锵然有声,然后为再去多采的原因他便再从原路走回到树林里去。可是当我们招请了他一声,请他自己来调制饮用郭老格酒的时候,他也就在我们的中间留下了,我们的一团,就是农场的主人和另外的几个住在左近的农场所有者们,本系与我及我的那位朋友围成了一个小圈,团坐在那里的。

当他将水注入酒杯里去的时候,他的手是显见得在那里发抖。他在盛糖块的盘里捡拾起糖来的当中,手指头是在痉挛状地钩曲着的,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把几块糖弄进了水去。

大约他自从最后一回调制饮用郭老格酒之后,到这时为止,总有好久好久不饮这酒了。我们劝旁人同时也劝他干杯,并且同大家杂谈了些天气风向与农作收割的话,并不特别地去搅乱他的精神,监视他的动作。他很兴奋地在饮酒吸烟,一支烟卷直要吸到了尾巴上有一块木棉卷在那里的地方才肯抛掉;并且人家并不请他吸第二支,他就马上把新的一支点上了。

但是他忽而突然问我们:“山上的火不是应该点燃起来了么?”

他很自在地直视着我们,他的沉郁僵硬的脸色变得带起活泼的神气来了。脸上的神气表露着似乎是充满了难得遇到的怠倦之后的喜悦的样子,平时的畏缩恐惧的地方,踪迹也没有地消失掉了。等我们对青年们叫着,教他们去点燃起火来的时候,真想不到他又忽而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杯来说:“大家许我为祝先生们的健康喝一杯酒么?……我们原没有相互介绍过。……我的名字是福斯白耳格。”

我们谢了一番,他慢慢地吮吸着竟把大杯里的酒干了一半。

我们为参加点火的原因大家爬上了山。他劝告青年们说,点火的时候,要在几方面边上同时点上才行。

“注意,看这火在烧起来了!”他说。

我们围立在那丛熊熊在燃的火焰的周围,火焰霍霍杀杀地响着,从各面燃起,火头尽在向那枝枞树顶点的上面集中飞舞,这枞树原是当作一堆柴堆的尖顶被插在那堆燃料之上的。火焰烧到了那里,啪啪几声就集成了一团,变作了许多绯红的长舌,在向软空气里伸吐吮吸。

少年们高声叫着万岁,接连着在把枞树枝条的捆把投入火焰中去以助长火势。

当这中间我正在细心地观察立在我旁边的福斯白耳格,他只目不转睛地在凝视着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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