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快跑……”
天刚破晓,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寒气,路边的野草上坠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摇摇欲坠般沉醉其中。
寒风吹得脸颊如万只蚂蚁钻爬,我像在寒风中穿行的小鸟,快被迎头的风扑倒,却又使足劲儿立稳脚跟,如果不冲破那道隐形的防线,我将落入那张撕不破,永远也逃不出的网。
我回头,抱着侥幸的心理,万一后面的人突然消失了,那该多好。
可是没有,胖二合着一群抬着杆子的男人没有停息过地在身后追赶着,胖嘟嘟的腮帮子气得发红,扭曲得五官挤在一起捏成了一撮,那样丑陋的五官,那般臃肿的身体,我甚至不敢再继续想,我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我从没发现自己的双脚还有这么快的速度,快到无法确定是否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的左手被紧紧拽着往前,完全没有我的力量,是那只有力的大手给了我力量,那只手宽而广,厚而糙,我似在空中飞扬的风筝,是那根线牵引着我飞翔,慌乱之中,我忘记了疲乏,忘记了我将去向何处。
而此刻这件厚重的呢子外套成了最碍事的,太大了,如同鸡笼罩在我身上,因为那是妈妈的,穿在我的身体上,还比不上挂在衣架上看着顺眼,我只是想用五秒的时间放下托着背包带的右手把衣角拉一下,免得不小心踩到摔跤,可越慌越乱,这念头刚闪过,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一个跟头跌了下去,满地的碎石头,连它们也要跟我作对,摔惯了的农村丫头,这点小事,确实没什么,那只手继续拉起我,来不及半点怠慢,胖二的声音越来越近。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被我抓到,剥了你的皮……”
他的声音不堪入耳,喘得厉害,挺着一个大肚腩,从村尾跑到村头,他确实是拼了命了。
离村头的客车站只有十多米了,每天就只有这一趟,七点准时出发去城里,下午六点再发车回来,这是这个村跟城市唯一的联通方式,为了赶上车,我确实熬了一整夜,睁着眼,哪怕不小心睡过去了也会从惊慌中醒来,生怕错过了。
要去城里赶早街做生意的人太多了,晚了就只能赶明儿了,时间还差几分钟呢,那车就被塞得挤挤的,位置上早已满座,剩下的全都站着,挨个的背对背,胸对胸,没有人会去想这是个黑心的司机,没办法,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除了那些稍微有钱的,倒不至于跟着“我们”来“凑热闹”。
那只大手,托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推着我的屁股,硬生生的把我从车外推了进去,我顾不及想太多,顺着他的力,借着几人身后的衣角,我大概的稳住了身体,那只够一双脚站立的位置,实在挪不动身子了,我下意识的把背包拉了拉,刚好车门在这时关闭,我扭转了脑袋,看着车门外傻乎乎看着我傻笑的男人,一个劲儿的朝我挥手,嘴里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安然……走……安然……走……”
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逃离,他只是顺着我的意,只要我想做的,他都可以帮我完成,我偶尔也在想,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车里太拥挤了,吵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他的声音,我看着他的嘴唇,确定无疑的点着脑袋,那是在告别……
我太不舍了,扭转的脑袋迟迟回转不过来,我恨为什么时间还没到,司机为什么不赶紧开车。
胖二一伙人早就赶上来,手里的杆子朝着他打了下去,他挥动的手放下了,伴着晨曦的光芒,我确实没有看错,鲜红的血正从他的脑门流下来,染红了他的双眼,鼻梁,顺着脖颈滴至他的衣服,他傻笑着,似乎忘记了疼痛。
“走……”
他真的很傻,他的力气再大,也不知道保护自己,我鼓足全身的力气,不忍直视他微笑着的面容,侧着脑袋,我这瘦弱矮小的个子,在这个空间里算占足了优势。
他倒下了。那一双双的脚并没有因此放过他,拼命的在他身上猛踢着。
他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杀人犯,他们应该受到惩罚。
我不容自己当一个旁观的路人,我敲打着车门,门被我的巴掌拍的“啪啪”作响。
“开门……开门……”我怒吼着,声音又被喋喋不休的乘客的各种声音淹没。
我确实恨透了司机,他总在不该的时候行动,车子缓慢而行,慢慢的又快了起来。
路人的冷漠,寒了我的心。
眼看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焦虑不安,撕心裂肺的大喊。
“哥……”
我不常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他的“姐姐”,我总认真严肃的学着爸妈的喊他--傻定……他从来不生气,永远都是一副笑脸。
我第一次发现无助是如此难耐,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胖二终究还是不愿放弃,他摆动着双臂仍然朝着客车追了许久。
十五岁的我,哭的稀里哗啦,刚刚还跑的神速的双脚,现在发软得有些轻飘飘的感觉,棉裤包裹着的膝盖,隐隐作痛,我试着缩卷身体,紧紧贴在车门上,内心的恐惧跃上心头,我把脸紧紧的贴在车门的玻璃窗上,绝望的看着离我远去的家乡,那一草一木,那一山一水,瞬间模糊不清……
十二月的天,虽有骄阳跃上,却也暖不了心里的寒痛。
人情的冷漠,如同这天气,刺骨……冷的让人哆嗦。
我看不到路的尽头,这是我第一次坐客车,也不知道城里的方向在哪一边,我被定在了这辆客车上,离开不再是我最渴望的,我迫切地希望一切回到昨晚,也许我会做另一个决定,我会随了命,也许傻定,不会受伤。
傻定生死未卜,而我却没法让这辆奔驰的客车停下来,我喊哑了喉咙,干渴的喉咙发疼,加上昨夜太紧张,一夜未眠,此时全身疲乏,我依靠着车门,看着窗外,颠簸的泥土路,风把地上的灰尘吹的漫天飞舞,泪水模糊的双眼,完全看不清窗外的风景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为什么离去?我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我回答不上来,我从来没被责备过,也不知道责备竟如此不堪。
傻定,整整的大我五岁,他和我一样,从未坐过客车,从未离开过村庄,而我的第一次,却是他送的,在我决定要离开这个村庄时,他便开始从村尾跑到村头,帮我打探时间,我不敢询问爸妈,不敢询问别人,不敢透露我早早下的决定,傻定替我保密了,我原本也要对他守口如瓶的,却不料被他撞见我收拾行李。
我慌乱要藏起来的,反而洒得一地。
“安然……收衣服去哪儿?”他傻傻地定在房门口,噘着嘴,手里不知道握着什么,他走路的样子着实可爱,像个一两岁的小孩,摇摆着身体走了过来。
“我……我……不去哪儿。”我拽紧手里的背包带,我本不该对他撒谎的,我开始有些自责,奈何要对他说谎,感觉一阵气流充入脑袋,涨得有些发热。
“糖……”他把手伸了过来,一脸傻笑,“噹……给你,喜糖……甜”他摊开手掌,手心里一颗用彩色纸包裹的糖果安静的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被头顶的灯光照的闪闪发光。
我愣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