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938年元月四日傍晚,“天道酬勤”四个隶体书法下,小林收拾好文件,做一个扩胸动作,拉开厚厚的窗帘。
天似穹庐,寒风肆虐,正是掌灯时分。他能感应到窗外的阵阵阴风,恰似一把锋利的剑在低空挥舞,不时发出尖厉的怪叫。街上空无行人,飞禽走兽已无影无踪,只有穿着棉大衣的巡逻兵偶尔穿过。他凝视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倍感肃杀,莫名的苍凉感油然而生。虽然隔着玻璃,仍能感觉到刺骨的冷风深入骨髓。两手插进大衣口袋,嘟嚷一句:“这鬼天气!比东京还冷!看来要下雪了。”
他心知两件事一定要确保完成,战备物资中转站要确保安全,这将为帝国西进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再就是当下的劳工任务要确保完成。好在后天大佐来检阅即被送走,自己就算功德圆满。风夹杂着雪珠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感觉到心灵深处短暂的静谧。心里祈祷:下吧,就这样一直下到后天早晨,恶劣的天气会给劳工安全带来保障。由此想到时光,按照自己对他的了解,如果他是游击队长,现在会干什么?他会不会趁行将下雪之时摸进城呢?会的,他会的,此时正是大家晚饭之际,也是人在一天中最放松,最疲惫之时。他急忙拿起电话要晴子。
晴子裹着风衣,扎着围巾进门,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问找她何事?
小林沉忧地说,他还是为劳工的安全担忧,想请她一道去检视一下,看看川岛的防卫情况如何,顺便再看看她提出的建议落实情况。
晴子亲昵的倚着已换上便装的哥哥,路过沈家祠堂,见岗哨立在风雪中很满意。值日官恭请进屋视察,兄妹进去,见里面劳工东倒西歪躺草上,两人相视点头。兄妹俩又来到平房院子门前敲门。
一少尉开门,仔细打量晴子。院子前排窗户有人伸着脖子窥视。
少尉贪婪的眼光又转向小林,忽然立正致礼道:“少佐,职下不知您驾到,请少佐进屋训示!”
晴子漫不经心地请少尉抬起头来,看看她是谁?跟着甩他一巴掌。
少佐抬起头来,还没看清楚眼前的女人的脸,自己脸上已结实地挨了一巴掌。他摸着脸颊,心里嘀咕:这女人纤纤细手,下手竟然如此地重。
“八嘎!”晴子指着前屋后窗的面孔,问他为何如此懈怠?
川岛茂气喘吁吁地过来,看看站院门外的几人一眼,疑惑地问:“阁下,你来视察,为何不通知属下?”
小林翻他一眼,说:“川岛君,我忽然怀念起东北的雪,想请妹妹一起浏览一下江南的雪景,也想领略一下川岛君的杰作。没料到,我竟看到了我不想看见的场景。这样的结果真难让我恭维啊!
川岛茂又扫视一遍毕恭毕敬站那儿的少尉,再看看兄妹俩,心里愈加疑惑。听小林刚才一番话的意思,好像这儿出了问题,出什么问题了?
晴子知道他没看到刚才的一幕,可能还会怀疑她兄妹俩有意找麻烦,便让少尉向他如实汇报刚才发生的情况。
听少尉颤颤巍巍地简叙,川岛茂没想到展现在兄妹面前的情况竟如此地糟糕,又顺手送他一巴掌。然后对小林说:“阁下,都是我的失误,请责罚!”
小林宽慰地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川岛君,大意不得啊。不要看天气恶劣,大雪纷飞,中国人囿于武器难以抵抗皇军的凌厉攻势,但小戳小捣,利用地形和天气搞突然袭击,是他们的长处。中国人最善于扬长避短。这次保护劳工的行动,关键在于关押地点的秘密性。暴露了地点,游击队会不顾生命危险救走他们的同胞。我绝不是危言耸听,我想川岛君应该能体谅我的紧张心情。你快跟前田少尉下令,务必提前完成余下的三十名劳工数。”
田岛神色慌张的追来,递给小林特高课电报。
小林看电报内容一怔,内容是:特急!“更夫”告知,国军联合游击队和土匪,拟于六日在去机场路上劫持劳工。游击队曾坚持五日进城抢人,被国军否定。切切。
川岛茂正羞愧难当,感动地表态:“阁下,属下从现在开始,亲自督战,一直到后天大佐莅临县城。”
“不必了,川岛君这几天很辛苦,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六日准备大战吧。”小林成竹在胸地说。他为自己准确地判断自鸣得意。轻松地想,这次行动亏得游击队没决定权,不然还真要紧张两天。国军要在押送途中劫持劳工?那就来吧。
归途中,晴子说,哥哥的担心是对的,平房防卫问题已很严重,少尉不问清情况贸然开门,还近距离观看;前屋的士兵竟然擅自暴露,游击队冷兵器就能劫走劳工。
小林神情轻松地问妹妹,这么多的劳工圈在城里,如果她是游击队,会怎么办?
晴子不假思索地说,她会借恶劣天气掩护,潜进城里劫持劳工。
小林惊讶妹妹对游击队的思路,竟然如此的清楚。说他不明白,他手里有近二百余名皇军守卫,周边还有皇协军二百多人,游击队就没有一点顾忌?
她反问,哥哥有什么能让游击队顾忌的?城墙仅存残垣断壁,这是城防的死结。几片竹篱笆连狗都挡不住,来去自由的游击队,还会顾忌不到二百的皇军吗?城外的皇协军见到游击队,能放几枪嚇阻一下就了不起了,还能指望他们围堵游击队吗?
她接着细数,皇军进城第一天,不到十人的游击队,成功劫走三十几名国军俘虏,城墙竹篱笆被游击队一把火烧光。粗略统计一下,中国武装进城炸军火车、袭击联队司令部、狙击槔木久夫、炸毁军用仓库等等。试想,如果游击队每次进城闹事,都有来无回,或像哥哥祠山殿的行动,让游击队损失惨重,情况又会如何?
小林很欣喜地看着妹妹,心中感叹:妹妹确实长大了,而且有如此缜密的思维,真没想到小妹这样能干。幸哉幸哉。最后问妹妹,防卫情况就是这样的条件,依妹妹之见,该如何进一步确保劳工安全?说罢,将电报递给她。
晴子看后说,特高课远在上海,对本地情况不一定完全了解。哥哥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老师来还有两夜,城里已有一百多劳工,还是要抓紧补课。国共合作本来就是貌合神离,关系很脆弱,闹僵了各行其是也有可能。这份电报表明,游击队还是想进城抢人,这与我的分析能吻合,建议哥哥还得小心。明天起,进出独山村道口,不能完全交给高振庭。她接着撒娇说,哥哥光想着索取,妹妹站在冰天雪地里都快冻死了,有他这样当哥哥的吗?
小林仿佛醒过来似的,伸出胳膊拢着她说:“走,火锅宵夜,边吃边谈。”
九
时光判定鬼子关押劳工地点,是源于老沈带儿子来游击队的一番叙说。
时光听老沈哭丧着脸,说了儿子来游击队就诊的前因后果,这才知道他儿子跟两个小伙伴爬树掏鸟窝,被树下平房院子里的日本兵打伤。
老沈说儿子受了枪伤,送医院,都不敢收,想去祠堂拿板车送儿子来游击队治伤。可到了祠堂门口,正遇侦缉队押着十几个青壮年进祠堂。他摸摸钥匙还在身上,疑惑日本人是如何进去的。仔细看看大门,原来的铜锁已被砸坏,只好通过暗道去了祠堂。总共关了三十几人,相互嬉笑,讲话也没听懂,估计是从外地抓来的。
时光听了沉吟一会,让老沈留下儿子治伤,带石头和四毛回城,又跟石头二人交代细节。
石头回来报告了城里的情况:其一,老沈提供的情况真实;其二,劳工确实被分开关押;其三,鬼子送饭时,祠堂这边两人抬了一个大木捅,估计够三十几人的饭菜,经岗哨拿过后再送进去;平房这边三人送饭,六个大木桶。院前平房也有人去院里拿吃的。最后还补充一个情况,说他回村时,发现东山口树林里有伪军。
时光考虑这次行动必须出奇制胜,在行动前非常谨慎,会议只通知了苏鹃、肖阳、侯中磊、董保民、余南山、周长庚和三个分队长。按照初步判定的关押点,商讨营救办法。但宣布开会后,大家都沉默不语。
肖阳考虑一会,建议取消这次行动,理由是:首先,鬼子有近两百人,剔除乡下四五十人,城里尚有一百五十多人。游击队大部分都是新兵,武器和人员素质不对称。其次,所谓出奇制胜,只是游击队一厢情愿,小林跟游击队已交手几十天,加上村里是否有他的情报人员还很难说,应该掌握了游击队情况。游击队打祠山殿受挫,很能说明问题。谁能保证这次行动不是第二个祠山殿。第三,救人与打军火有区别,军火是死的,扛了就走。枪一响,劳工惊慌失措,到处乱窜,咋办?
侯中磊赞成肖营长意见,说他考虑再三,没有别的办法。强行营救劳工,肯定会鸡飞蛋打,反而害了劳工。也曾考虑过自己回独立营卖老面子带兵协助,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张本兴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人若救出,劳工能不能回到独山村,很难说。
余南山和周长庚想起攻打祠山殿吃了亏,一直主张行动。说小林是狡猾,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总有百密一疏之时,就不信城里鬼子防卫铁板一块。
苏鹃听了大家发言,进退两难。她认为两位营长的说词有道理,但上级下达的任务必须完成。她满怀希望地看向时光,期盼他有好办法。
时光昨夜听石头带回城里的情况,心里也非常纠结。他认为,虽然能初步确定劳工关押地,但要顺利救出劳工非常艰难,稍有不慎会是第二个祠山殿。但他不服输的性格,又让他很兴奋,兴奋的整夜未眠。大家提出的担心,他都已考虑过。黎明之前,他已有了方案。此刻,他搓搓手抹把脸,说:“大家分析的有道理,若行动,确实困难重重。我还是那句话,这次行动能不能成功,保密是关键。若大家信得过我,从现在开始必须听我的,咋样?”说罢,严肃地逐个扫视。
苏鹃带头表态,说他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大家没有意见。跟着董保民、余南山点头。肖阳和侯中磊对望一眼,苦笑着双双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