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西玛家里,盘腿而坐,假装打坐。隔了一刻钟的样子,龙正午推门而入。我睁开眼看着他,他眼神有些闪躲,道:“你……你没休息?”
我点点头,问他道:“你去哪了?”
“睡不着,去外面转了一圈。”
他从将房中的火盆端到外面点燃,等盆中的柴木烧旺,这才又将火盆端进来。房中的温度逐渐升高,他去里屋看了眼草鬼婆,又出来看了看钟叔和胡警官的情况,坐在火盆旁边,道:“湘西湿气重,烤上火,避免湿气入体。”
我坐在他对面,隔着火望着他,问道:“你养的那些鬼呢?”
“这里面呢。”他拍了拍腰上那只刻着符文的竹筒。
“你怎么会想着养鬼呢?我听我师父说,正邪不两立,终身要搏斗。难道你们苗人的巫教就没有这样的戒律吗?”
龙正午面露尴尬之色,道:“要说巫术和道术过去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相关戒律自然是有的。我养他们,也是……也是为了糊口。”
“这几只鬼跟着你之前,你日子过得怎么样?”
“很苦,很困难。”
“那之后呢?”
龙正午沉默一阵,道:“更苦,更困难。”
“那就是了。鬼那乃不祥之物,集贫贱、悲哀、衰败、灾祸、耻辱、残毒、霉臭、伤痛、病死十八个灾祸于一身,你带着他们走进走出的,日子怎么好过呢?”我心中叹息一口,“趁你的身体健康还没受到影响,你最好送他们离开。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为他们做法度亡,将他们送进鬼门关。”龙正午苦笑一声,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
快天亮的时候,李警官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见我和龙正午没睡,他也搬了个小凳子在火盆旁坐下。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让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了。那死掉的几个人都为猖兵所杀,而且杀他们之前,这些人已经死了,成为了被人控制的人蛊,算不得一条性命。他问我们如何处理?龙正午摇头不知,我道:“这用不着想,把陈双抓了,告他用蛊害人。”
李警官道:“你忘了用蛊杀人没有证据就没法抓人了吗?”
“先斩后奏。这么多枯木洞的人作证,不怕外人不相信。”
第一声鸡鸣叫响之前,我将猖兵全部送走。天现鱼白之际,寨子里的人也是越来越多。经过昨晚的事情,没抓到陈双之前,大伙儿的神经始终紧绷不敢放松。西乃让大伙儿将陈双家中的那只山鬼吊起来挂在寨子里最高的一栋建筑上,同时挂了好些白色和红色的布在上面,看上去更显眼。
阿玛在天亮的时候就去灶房生火做饭,给我们大家熬了一大锅腊肉粥。胡警官或是闻到腊肉粥的香味儿,从昏迷中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啥……啥……这么香?”李警官端了一碗粥在他面前一晃,他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盯着碗里的粥刚要说话,四下里一扫,将目光停在了我的脸上,满脸欣慰和欢喜的表情,道:“你……你没事了?”
我宽慰道:“放心吧,我没事。”
他点点头,看向李警官,道:“把西乃这小子抓起来没有?”
李警官摇头道:“现在忙着抓陈双,没时间理他。”
“陈双?”胡警官一脸茫然,揉了揉脑袋,看着我和龙正午问道:“这家伙还真有问题?”
“有问题,”我点头,看了眼龙正午,道:“他可能是人蛊。”后者听到我这么说,将看着我的目光移开了去。
炼制人蛊这事,似乎在鬼道之后就已经失传,目前在整个湘西,“人蛊”也只是传说,从没人真正见识过。胡警官听到“人蛊”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显是万分惊讶。这时候,阿玛搀扶着草鬼婆从里屋出来,龙正午忙将自己的凳子让给了她,自己端着碗站了起来。
“小天师,你是从哪里听说‘人蛊’这件事的?”
草鬼婆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龙正午一边翻译,一边给她喂了一口粥。
我犹豫一阵,还是将县城里发现鬼道庄楚的事情说了出来,但想到龙正午现在有事情隐瞒着我们,我也没有将自己中蛊的事情给草鬼婆说。李警官和胡警官受了金所长的叮嘱,也不敢将我和钟叔来这里的真实目的说出来。草鬼婆听到龙正午翻译完,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的粥一口吐在地上,无比惊骇地看着我,嘴里喃喃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龙正午也有些惊讶,看着我道:“你说的那个鬼道,现在还活着?”我先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道:“他一直都在借尸还魂。”
草鬼婆表情凝重,她说一句,龙正午便翻译一句,道:“没想到这人竟然还在世间苟活,他的执念太重啦。”
“执念?”
“这庄楚曾经是鬼巫族的人。是我们鬼巫族里除了族长之外,第二厉害的人物。他原本有机会继承族长之位,却因为一场灾祸让他彻底改变,而那场灾祸之后,他就失去了本心,走火入魔,彻底不受控制。”
听她讲庄楚的故事,我立刻来了兴趣,心想了解的越多,往后就越好对付鬼道,便请鬼草婆详细给我说说。
“我这些也都是我师父传下来告诉我的。自从他被驱逐出鬼巫族之后,我们历代修炼巫蛊术的人,都会从师父那里听来这个故事,将他列为典型警示后人,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大家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以免酿成大祸。”
“那么他究竟是遇见了什么事?他又做了什么事,让鬼巫族前辈们将他逐出族群?”
鬼草婆表情难看,道:“我师父跟我说,我们这里两百多年前曾经闹过一次鬼祸,附近的苗寨损失都很严重,我们鬼巫族也损失惨重。庄楚的妻女在那场鬼祸中丧生,他为了救自己的妻女,将她们炼成了活死人。你知道活死人吗?”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我师父给我说过,我也见识过。”所有人听到我这么说,表情都显得有些惊讶,似是觉得苗区以外的人应该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才对。
草鬼婆继续道:“她们成为活死人之后,整日在寨子里活动,大家都反对他这么干,便向大族长请命,让大族长劝庄楚将他妻女埋葬了。当天晚上,他去庄楚家中找他,竟然发现庄楚在炼尸骨玉。他将在这场鬼祸里死去的人的尸体偷偷挖出来,将对方天灵盖上的骨头取下,把自己妻女的魂魄封印了进去。”
我骇然道:“这……那她妻子和女儿岂不是永世不能超生?”
“不错。虽然不能超生,但她们的鬼魂在尸骨玉里不会被三界发现,可以永远陪在庄楚身边。另外她们通过尸骨玉,可以重新控制她的躯体活动,这也就是人蛊了,只是人蛊内脏全无,全靠躯体的骨骼和肌肉才让自己的身体看上去与常人无二,时间一久,始终是要坏掉的。”
“大族长得知他在炼制尸骨玉,对他的所作所为是既痛心,又难过。痛心的是他遭受的打击太大,难过的是他妻女再也无法转世投胎。他和庄楚聊了一整夜,还是没能将庄楚说服。后来他妻女的人蛊就在寨子若无其事的行走和生活。但因为长时间使用防腐之物,外加上白日里经过光晒,她们早已没了人样,脸上的肌肤和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已变得青黄发黑。寨子里的人都怕她们,都不敢和她们接触,时间久了,两个人蛊也觉得无比自卑和痛苦,她们再三苦求庄楚放过她们,说她们不愿意再以人蛊的模样见人。”
“可那时候的庄楚已近乎魔怔,他拒绝俩人的请求,一心只想让她们留在自己身边。后来或许是受不了大家的指责,他从寨子里搬出去,去了后山。他为了安抚妻女,后来几年时间,在附近的苗寨里杀了几个女人和小孩,把尸体搬回来,将封有自己妻女鬼魂的尸骨玉放在了这些尸体的身上。只可惜纸包不住火,有几个猎人看到了他妻女,正巧他们有人认得女人和小孩,当下跑回去把这件事给揭发了。”
“大族长领人去找他的时候,他正给他妻女唱歌,大族长当即出手要将封有他妻女的尸骨玉打碎,庄楚为了阻止他,俩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打斗。这场打斗持续了一整天,最终庄楚不敌,被大族长打成重伤关了起来,又将封有他妻女的尸骨玉打碎,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庄楚心灰意冷,在寨子里的牢笼中等待着被处死。这天,寨子里天降异象,雷声大作,风雨摇曳,大族长发觉不对劲,就去看情况,没想到在电闪雷鸣的山顶看到一个道士正在做法斗鬼。等对方将恶鬼收服,大族长上前问对方情况,却听对方说是东南某处地方有恶鬼作乱,好些强大的恶鬼逃到了这湘西的十万大山中,而那位道士已在山中寻鬼十余年之久。大家这才知道那场鬼祸的由来。”
“大族长问对方师承何派?那道士说自己是什么天师阵的什么神将。大族长后来将这事和庄楚说了,庄楚当天晚上徒手挖了个地道,从寨子里逃走了。他逃走之前,将大族长上上下下十几位亲人打死,挖走了他们天灵盖,多半就是为了报复大族长杀他妻女鬼魂一事。”
“原来庄楚还有这桩子往事。”我心中骇然至极,暗想:“草鬼婆说的‘天师阵’,多半是七星锁鬼阵中的‘天枢阵’,湘西东南面,不就是坐落在五指山附近的天枢阵吗?难道天枢阵多年前发生过恶鬼破阵的事情?”想到这里,我决定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和老范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