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善有善报
关大壮开着新买的大吉普“轰轰轰”来到柞树村的时候,已经午夜时分了。车上坐着乔福森和乔福林兄弟俩。当大吉普的灯光照射到大榆树身上时,乔福森再一次泪如雨下,说:“一别十多年,总也忘不了大榆树,梦里总是出现大榆树的影子,真是走遍天涯路,最爱是故乡啊!”
乔福林的手一直抓着大哥的手,从上车的那一刻,就没松开过。他说:“每次出外办事,哪怕是到林阳镇这么近,但回来见到大榆树时,仍感到心里一下子就踏实、熨帖了,心说可回到柞树沟,回到家了。”
静夜中的柞树村一片静谧、祥和,只有几只狗在此起彼伏地吠叫。关大壮驾驶车子向北拐去,左侧毕雪梅的包子铺已关灯,漆黑一片,想必她已回小洋楼睡下了。
乔福林拍着乔福森的腿,问:“大哥,我发现你的脚咋不跛了,咋治好的?”
乔福森说:“我在天津做了个矫正手术,但还是短了一厘米,没办法垫了增高鞋垫。”
乔福林说:“怪不得呢,这回好了,走路像正常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来,大嫂见了,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说到毕雪梅,其实这一路乔福森心怀忐忑,一直没敢开口问,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是不是嫁人了?唉,自己当初那么对待人家,把她不当人看,随便打骂不说,还惹下那么大祸端,又不辞而别,换了谁,都会伤心至死的。他早就想好了,如果毕雪梅改嫁了,自己也不会生气,相反要衷心地祝福她。
乔福林见他没搭茬,而是在暗夜中浅浅地叹息了一声,知他心结在什么地方,就说:“大嫂这些年太不容易了,开了个包子铺,虽然生意红火,但起五更爬半夜的实在是很辛苦,看她的容颜,比同龄人大了十多岁,看着就让人心疼。”
乔福森叹口气说:“都怪我,怪我当初犯浑,不知道珍惜她,她,她现在还好吧?”
乔福林责怪道:“你这一走十多年,连个音信都不捎,大嫂苦啊!”
乔福森说:“我这辈子除了咱妈,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他的话音有些颤抖。
乔福林说:“大嫂特别要强,自己养活自己,自食其力,真是个天下难寻的好女人啊!”
说话间大吉普来到小洋楼前,车停稳后,三人下车,借助车灯的光亮,乔福森发现原来低矮破旧的老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式样新颖别致的三层洋楼,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问:“老二,这是咱家吗,你不是把我拉到别人家别墅了吧?”
乔福林还没搭话,关大壮抢话说:“大哥,这就是你家,你家老祖屋啊,怎么是别人家的别墅呢。”
“是你建的大林子?”
“嗯,是我建的。”
“咋的,你在观音岭挖到千年老山参了?”
“没有。”
“那就是你买彩票中了大奖?”
“都不是,大哥,我是靠栽培黑木耳赚钱盖的楼。”
“黑木耳?怎么可能呢?”
这晚乔福林一如既往地住在菌地的塑钢房里,他想让大哥和大嫂好好倾诉一下离别之苦。由于喝了不少酒,又跟大哥说了一路话,他心里变得从来没有过的踏实,觉也睡得特别香甜,一直到天大亮,屋外雇工们开始干活儿,他才被吵醒。
而这一晚,有两个人几乎整夜未眠。
关大壮拉着弟弟去菌地了,望着两个灯柱逐渐被黑夜掩埋,乔福森犹豫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举起手,忐忑地敲响了小洋楼的门。
敲门声在午夜格外响亮,毕雪梅已经睡下,披衣下楼来到门前问:“谁呀?”
乔福森听见妻子的声音,心都颤了,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并且紧紧地攥成一团,让他胸腔空空的、慌慌的,感到气短。他没想到十多年没听过这声音,今天乍一听见,仍是那么亲切、温暖,彻彻底底是家的声音。
毕雪梅打开外屋门,突然一哆嗦,以为见了鬼,连忙倒退两步,吓得外衣掉落在地上,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
“雪梅,是我啊,雪梅,我是福森啊。”乔福森的声音颤抖着。
毕雪梅把客厅的灯打亮,揉了揉眼睛,凑近仔细看着乔福森,在确认不是梦境后,她哇的一声,哭着跑上楼去。乔福森把她外套捡起来,脱掉鞋子来到她房门外,可是她已经把门反锁上了。乔福森推了两下没推开,敲了几下,里面仍没动静,只有低低的啜泣声。
乔福森就在门外坐下来,先是给她赔不是,说以前不是人,伤了二弟,害了母亲,更伤害了老婆。他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耳光。啪啪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清脆。直到两个脸蛋被扇肿了,手掌火辣辣地疼,他才住手,开始了自己的讲述:我作下滔天大祸,害死母亲后,万念俱灰,没脸再在柞树村待下去了,我想死了算了,咱妈生前没享过我的福,净跟着我遭罪,我下到地下好好伺候她和咱爸吧。我就钻进观音岭,来到山顶观音庙前,我噗通给观音菩萨跪下了,我向观音菩萨谢罪,请菩萨保佑你和二弟平平安安,然后我再随咱妈而去。我发誓要在观音庙前跪满三天三夜再走。可是第二天,老二带着几个人就去观音庙找我,我躲在庙后边的原始森林里,听见他的呼喊声,知道全村人都出来找我了,我不能再在庙前跪拜惩罚自己了,我就往原始森林里走去,一直往里走,越走树林越密,林间也越来越昏暗。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了一个弯脖子老柞树,搭好麻绳,脑袋就钻了进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鸟鸣把我叫醒,透过树梢的空隙我发现天快黑了,我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就叫了声妈。可是没人搭理我,只有归巢的鸟儿在头顶唧唧喳喳叫。我的手一划拉想站起来,却抓到了麻绳,难道不是在阴间吗?我在大腿里子上狠狠掐了一把,很疼,才知我还在阳间。我看见身旁一个大树杈子,折断的地方已经空了,是被虫子嗑空的,我没死成啊!那一瞬间我清醒了,我想这是观音菩萨不让我死啊,是让我在阳间赎罪啊,于是我趁着黑夜的掩护,躲避开搜寻的乡亲们,偷偷下了山,去了林阳镇。我连夜坐火车来到哈尔滨火车站,出站口的时候饿极了,可我兜里没有钱,就来到劳务市场帮人卸货。结果一干就是几个月,那年冬天太冷,风嚎雪裹的,活儿太少,我又是个点脚,时常一连好几天没人雇我干活。后来我就去菜市场帮人卖菜,还跟一个大哥干过装修。第二年春天天暖和的时候,我回到劳务市场,恰好有人招工,说去天津搞建筑,我就随着来到天津。老板是个好人,他看我点脚干不了重活,让我在厨房帮着做饭。又干了半年,我想这也不是个办法啊,就趁买菜的机会到新区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新的赚钱机会没有。结果我看到一个厨艺班招生,我的心思就活了,我想报名,等将来学艺成功后自己开个小饭店,总比在工地干苦力强,不然我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啊。雪梅,不管你信不信,自从我离开林阳镇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我就给自己下了个毒誓,将来如果混不出个人样来,就死在外头,让野狗啃了我,因为我实在没脸葬在祖坟里,我没脸回来见你啊……
我翻了翻兜,只有七十几块钱,根本不够报名费,我就骑车回到工地继续帮人做饭。可我总是不甘心,就厚着脸皮跟老板借300块钱,也不知人家肯不肯借给我。那老板真是个好人啊,心善啊,他听说我要报名学习厨艺,就说我看你腿脚不便,在厨房忙来忙去累得够呛,撵你走吧,又着实不落忍,你这样,我每月给你500块钱,你好好学,将来学成了再回来给我当主厨,从工钱里扣。就这样,我去烹饪学校学了一年,又跟着实习了半年,后来回到建筑工地。那天老板来了几个朋友,他说正好检验一下你的学习成果,给我做几个拿手菜,我招待朋友。我知道这是个翻身的机会,决不能失去,因为厨房主厨的工资比在外面码砖的大工少不了多少,就特别用心,做了六菜一汤。没成想老板的朋友大加赞赏,把六个菜都吃光了。老板脸上有面,喝完酒送走朋友回来说,这样吧,你也别在这苦熬了,去我家给我当厨师吧。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千恩万谢过,回去收拾行李、衣服。老板跟进来抽抽鼻子,说拉倒吧,瞅你身上那股馊吧味吧,几个月没洗澡了?我说才半个月啊,在厨房干活身上得干净啊。老板就笑了,说你这样,我这有500块钱,你先去剃个头,再去洗个澡,好好搓搓泥,去去身上的跑腿子味儿,然后买两套像样的衣服,整干净利索的,再让司机拉你去我家。
老板家一共有5口人,除了他们夫妇俩,还有一个80多岁的老母亲,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才上幼儿园。那人家啊,都是菩萨心肠,大人善良,小孩儿规矩、礼貌。老太太信佛,成天叮嘱儿子不许做坏事,要做良心工程。儿子孝顺,几乎每天晚上都回来陪老母亲吃饭,对老妈的话时刻记在心上。她媳妇是建筑公司的设计师,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很少有时间接送孩子。还有,老太太对我可好了,没事了就拿着几样干果到厨房来,让我吃,说是儿子买给她的,她吃不了,送我一些。时不时地,她还把他儿子穿旧的衣服送给我,说让我多攒两个钱,好让媳妇孩子过好日子。老婆,雪梅,不瞒你说,我那时老激动了,我就想,是不是我在观音庙许的愿应验了,观音菩萨显灵了,老太太就是我的观音菩萨啊。为此我更加努力地干活,尽量把吃的喝的做得精细再精细。5口人的饭好弄,我就有了大把的闲余时间,我想人家对我这么好,我就多干点活回报人家吧。于是我没事就帮着他家扫扫院子,剪剪花草,这样干了一段时间,老板就给我涨了工资,赶上工地码砖的大工的工资了。我觉得工资太多了,受之有愧,说啥也不要。老板说,你不拿着不行啊,这是我妈要我做的,你要是不拿着,回头我妈就得说我啊。
那时是冬天,天津的气温也降到零度以下,而且还下了雪。老太太有风湿病,关节炎很厉害,他儿子担心她摔着,就不让她出门,这可把老太太憋坏了,你想大白天一天时间,那么大个房子,除了保洁阿姨,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干熬,多熬人啊。她就让我上楼,洗了好几样高档水果,咱见都没见过,说是外国进口的,她说岁数大了胃口不好,吃不了多点,就让我吃水果,一个一个的让我尝,让我给她讲观音岭的传说和老故事,再不就让我给她哼唱传统二人转。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外面飘起了雪花,老太太的眼睛就直了,望着外面的雪花直叹气。我知道她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看看雪景,就去她家储藏间找出以前她病情严重时坐的轮椅,推着她出了门。晚上她儿子回来陪着吃晚饭,见老太太今天特别高兴,不仅吃的比往日多,饭后还跟孙女哼唱起了我教给她的二人转。儿子觉得好奇,就问她妈,今天是啥好日子啊,您这么高兴?老太太就把我推着她出去看雪景,跟附近遛弯的老姊妹又见面的事儿说了,老板也跟着高兴,就给我加了份儿差事,每天上午十点钟推他妈出来散心。结果,他又要给我涨工资,这回我说啥也不要,他说为啥呀,给你多开钱你还不乐意?我说,我是来你家打工的,不是享福的,老板你给我开的工钱够多的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再让你给我涨工资呢。老板就摇头,说没见过你这样式儿的,换做别人,早就让我给涨工资了,你现在在我家不仅做饭,还兼着园林工人的活儿,又兼着照顾我妈,就凭你成天把我妈陪得那么开心,我也得给你涨工资。我说老板你这是撵我走呢,我要拿了你多给我开的钱,心里不安生啊。后来,兴许是老板照顾我的面子,总想把给我涨的钱变相送给我,就不再在外面宴请客商了,他把他们领回家,让我给做菜。我知道这是对我的信任,人家以前宴请朋友都去高档大酒楼,手艺肯定比我强啊,因此我特别用心,上书店买了好几本介绍新潮菜做法的书,回来偷偷实验,我生怕因为饭菜不可口而影响了老板的生意。可能是我做的菜真挺合他们口味,反正那以后,他不再在外面请客了,而每回客人走后,他都塞给我一千、两千的,说是单给我的辛苦费。我不要。他生气了,说我哪回在外面请客不花个万儿八千的,吃的还没你做的菜可口、卫生,在家让你做,一回省一大半钱,你给我省那么多钱,我给你点零头还不行啊,拿着,必须拿着。我还不拿。他真生气了,说你要是这么轴,下回不让你做了,我还上大酒楼去吃。
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年春节他们全家去巴厘岛度假,要半个多月,老太太不愿意动弹,他临行前把我叫去,说我妈就交给你了,交给你我放心,你可别让她冻着、饿着。我说你放心,我准保比照顾我妈还细心,你们就在那快快乐乐地度假吧。二十多天回来后,老板见老妈不仅没瘦,反倒脸上更有光泽了,精神头也更足了。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书房,说要给我左脚做矫正手术。我以为他可能觉得我点着脚出现在客人面前,给人家丢脸了,就说那得多少钱?我的钱不一定够啊。他笑了,说钱不用你出。我蒙圈了,说那也不能你出啊。他说我也不出。我更加蒙了,看着他不知咋说好。他说,钱是老太太出的,是她的私房钱,以前过生日、过年我给她的,她没地方花,说给孙子、孙女攒着将来结婚用。我说那就更不能用她的钱了。老板说,这是老太太的圣旨,是不许忤逆的圣旨。我还是不干。老板就说,你要是想让我妈多活几年,高高兴兴的,你就听她的话吧……
乔福森陷入到深深的回忆当中,透过朦胧的泪眼,他发现屋门不知啥时打开了,毕雪梅盘腿坐在他对面,脸上的泪水如春日小溪,静静地在脸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