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福林将吉普车与朋友做了交换,换回一辆更加破旧的皮卡车,他知道,柞树村沟沟汊汊,道路坑洼不平,搞地栽木耳需要许多材料,换辆皮卡既可以当交通工具,又能拉些东西,不然哪怕一袋锯末子都要他抗,那可累死孩子了。那天雪吓得很大,观音岭有些树木被厚雪压弯了腰,有的承受不住积雪的“淫威”而拦腰折断。山路呲溜滑,一侧是山崖,一侧是几十米深的山谷。乔福林小心驾驶皮卡,由于紧张手心都是汗,感觉有些累。
下午两点多钟,皮卡停在乔福森家门口,雪停了,可院里院外半尺厚的积雪没人清理。车厢里的行李落了一层雪,他怕打掉,扛起来,推开小院木门。
“你这是干啥?咋把行李搬来了呢?”正在炕上搓苞米的母亲愣怔了。
“噢,我辞职了。”乔福林把行李放在炕上。
“咋的,被开除了?你犯了啥错误?”庄小凤一下出溜到地上,瞪着惊恐的眼睛紧张地看着儿子。
“没有,没犯错误。”乔福林到厨房碗架柜取出一只碗,倒了杯热水,咕咚咕咚牛饮。
庄小凤心里一紧,看着他脸色问:“和李萍闹别扭了?她把你赶出家门了?”
乔福林放下水碗说:“没闹别扭,妈你别胡乱猜了,啥事也没有,我就是想回来种植黑木耳,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也没那么严重,你就别担心了。”
乔福林拿起扫帚,在院子里哗啦哗啦扫雪。关大壮晃着膀子来了,说:“大林哥,还没过年呢,咋先回来了。”说罢他去抢乔福林的扫帚,“我来吧,你一个坐办公室喝茶水的干部,哪干得惯这种力气活。”
乔福林抓住扫帚说:“咋的,小瞧我是不?你可别忘了,去年春节掰腕子,你可一局都没赢我啊。”
关大壮找了把铁锹,跟在他后边铲雪,一边说:“我还寻思明天上观音岭打个狍子,卖给你过年烀着吃,挣两个酒钱呢,谁承想你提前回来了。”
乔福林直起腰,看着他说:“大壮,国家明令不许偷猎,你咋还知法犯法?这不是犯浑吗。”
关大壮朝他挤咕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没事,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要进了观音岭,就变成了钻山豹,谁能逮着我的影子。”
乔福林说:“别冒险了,干点正事吧。”
这时从大榆树方向传来闹哄哄的二人转声,关大壮说:“啥叫正事啊,哪有啥鸡巴正事啊?咱这穷山沟子,猫冬猫冬,能混饱肚子就‘吆西’了。”
乔福林说:“跟我干吧。”
关大壮扔掉铁锹跑过来,兴奋地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咋的,让我去你们保卫科干?”
这天晚上,庄小凤扒拉了一盆疙瘩汤,蒸了一锅窝窝头,疙瘩汤爆葱花的香气,彻底勾起乔福林肚子里的馋虫,他几口就喝光一碗。可是,他却没能再喝第二碗,当乔福森听说他辞了职,回来搞什么地栽黑木耳时,当即就火了。
庄小凤哭了,“大林子,你还想搞黑木耳,难道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大哥,他的脚后跟是怎么没的?”
乔福林说:“我没忘,可我真的想搞黑木耳发财啊。这确实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好产业啊。”
咣当,乔福森将酒盅蹾在炕桌上,眼珠子瞪得像牛铃,说:“你傻啊,好好的铁饭碗扔了,跑这穷山沟当要饭花子,你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你还想搞黑木耳,你,你这个败家玩意儿,气死我了。”
大嫂毕雪梅给乔福林盛了一碗疙瘩汤,嫌丈夫说话噎人,麻达他一眼说,“吃饭呢,有啥事吃完饭再说。”
乔福森瞪眼说:“你给我闭嘴!老爷们说话,轮不到妇道人家插话!”
毕雪梅嗫喏,“大林子想搞黑木耳赚钱,还不是想帮咱还饥荒,这个家里要是指望你,猴年马月也还不清那些罗乱账……”
哗,乔福森把酒泼到毕雪梅脸上,“咋的,给你脸了是不,哪里轮到你来教训我!”毕雪梅愣住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大林子啊,妈不是不让你创业、致富,可你干啥不好,为啥偏搞黑木耳呢,难道你忘了吗,黑木耳是咱家的灾星啊!咱可离它远远的,别再惹一身祸啊。”庄小凤哭着说。
“妈,你那是封建迷信,”乔福林耐着性子说,“什么黑木耳碰不得,而且你们还搞得连木耳都不吃了,这不是愚昧吗。”
庄小凤说:“孩子啊,你岁数还小,有些事就是那么玄乎,容不得你不信啊,黑木耳是祸水,你爸和你大哥都因为搞黑木耳遭了殃,这就是咱家的宿命啊,碰不得啊!”
“犟种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乔福森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我就这德行,”乔福林来了倔脾气,脖子一梗说,“别说撞南墙,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我告诉你,这个黑木耳我是搞定了,谁也别想阻拦!”
“好,好啊!”乔福森鼻子哼出一声冷笑,“你小子尿性,既然你把话说得那么绝,那就别怪我不讲亲情,赶紧把行李从我炕上搬走,你真要那么光棍,就给我滚!”
乔福林拽起行李往外走。庄小凤一把薅住行李,说:“天都黑了,你上哪去啊?大雪风嚎的。”
“住雪地!”乔福林说,“我就是住雪地,也不愿看见他的样子。”
“住雪地?”乔福森冷笑说,“住雪地不把你冻成僵尸!”
庄小凤给了乔福森一个脖溜子,说:“你就闭上臭嘴吧,快过年了,你们就不能消停点不置气啊。”庄小凤死死地抓住行李不放。
乔福林推开庄小凤手,说:“妈你放手,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老天爷冻不死瞎家雀(qiao)。”
乔福林背着行李走出家门,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他气呼呼地在雪地上走。其实他也不知道,今晚自己住到哪里。他就那么郁郁地在雪里走着,很快脑袋和肩膀上就落了一层雪。一阵寒风袭来,他打了个冷战,心里漫过一阵酸涩的液体。突然响起一阵狗叫,他停住脚步,才发现已来到徐锡坤的门前。
第二天吃过早饭,乔福林来到村委会。恰好侯宝山和孙俊、副村长刘石头都在,乔福林把自己的意图说了,说想搞地栽黑木耳,想租村里几亩机动地。
侯宝山吓坏了,心想这小子连副科长都不当,回来搞什么黑木耳,这不是胡乱起幺蛾子吗?于是以为他心血来潮,就一口回绝了,说村里的机动地都承包出去了。
乔福林说:“既然如此,我就租村民的地吧。”
孙俊冷着脸子说:“你搞什么我们不反对,发家致富是上面的号召,是你的自由,但你最好去别的村搞,柞树村已经确立了富民项目,就是全力打造苹果梨栽植基地,这个不能动摇。”
乔福林没想到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说:“苹果梨也好,地栽木耳也好,都是富民项目,不矛盾,不冲突啊。”
孙俊说:“咋不冲突,村里为了动员村民栽植苹果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十几家相应,如果你回来带头搞地栽木耳,扰乱村委会的计划,捣乱吗这不是。”
乔福林悻悻地走出村委会,侯宝山在后面喊住他。乔福林以为事情有所转机,停住脚,待侯宝山从后面赶来,他掏出一盒大前门烟,递给他一支。
侯宝山给他点燃,自己也点着吸了一口,“大林子,你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还是真想在柞树村搞地栽黑木耳?你给我个痛快话。”
乔福林吐出一口烟圈,转瞬被西北风吹散,说:“我是实实在在要搞黑木耳的,不然,我也不会把行李带来啊。”
侯宝山说:“孙俊说的,也是实情,前些年村里确定了苹果梨产业发展思路,可张罗了几年,栽植户都没挣到钱,村民也就不太积极,再说,咱们村前些年搞木耳段,也是吃了大亏的……”
乔福林说:“我知道你的担心,可我这次决定搞黑木耳,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实地考察才下的决心,至于前些年木耳段的事,我认为事在人为,那是个别人短视行为,掺杂使假,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侯宝山说:“你分析的对,不瞒你说,村里现在虽然号召种植苹果梨,但其实我心里早就开始踅摸新的产业发展路径了,如果你下定决心想搞黑木耳,我不反对。”
乔福林有些感动,说:“侯支书,有你这句话,我的信心更足了。”
侯宝山迟疑了下,看了眼村委会前的街道,一阵小旋风刮起,卷起落叶、灰尘旋转着越过一排木樟子,他迟疑了下,态度诚恳地说:“大林子,你当过兵,立过功,又是农业银行的科长,你的心胸和眼界,让我佩服,其实,当年你爸的事,我,我真的很懊悔,这20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压得我喘不上气啊。”
乔福林上前拍拍他肩膀,“侯叔,我知道你的心境,但那不是你的错,我爸的死亡纯属意外,你不要再背负思想包袱了。”
侯宝山眼圈红了,“我谢谢你大林子,你能这样说,我心里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