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于可远对詹士府机会均等,或者说寒微出身的官员缺乏机会均等的情况稍微有了一个了解。
非常凑巧,他跟詹士府唯一的一个寒微出身的六品府丞有了一次短暂的交谈。
贾修德的确是一个出色人物,非常有吸引力,又聪明,三十九或者四十多岁吧,这个岁数当上府丞其实已经算很年轻了。他处理政务的手法很利落——于可远认为,稍微有些正统官僚的气概,但尽管如此,还是显露出那种寒微人特有的气质。
他带来了一份很特别,又很难处理的抗议书。说实话,在明朝看到抗议书就很出奇了,更别说是很难处理的,有关景王的一件事,是景王下面的一些人写的:关于他属地的归属的问题。嗯,他完全搞不懂这里面的名堂,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做什么。或者说,他是不想搞懂。
而让他惊喜的是,他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做。
贾修德解释说,其中有些事情是错误的,而其他的问题只需要按照《大明律》就能解决,所以不管怎样,他都没什么其他选择。
下面的官员这种建议往往能让他们的上司日子好过一些。不需要做决定,那就意味着连道歉和辞呈都不需要考虑。事实上什么都不用做,也就不需要担责,真棒。
于可远让他起草一封复函,而他已经写好了,他从大案上递过来让于可远签字盖章,写得简直无可挑剔。
于可远心里纳闷,为什么朝廷不多任命一些像他这样的府丞?——而且他意识到现在正是弄清这些事情的时机。于是他问贾修德有多少平民出身的官员在詹士府担任职务,除了杂役之外。
贾修德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詹事和少詹事大人自然不是,府丞只有我这一个,至于主簿和录事,通事舍人也都不是。左春坊和司经局就我所知,也只有一个从九品的正字出身寒微。”
于可远暗自疑惑有没有不畸形的府丞。大概没有,当他们上任詹士府的时候就畸形了。
然后他问贾修德府丞这一级历年的情况。果然如他所料,他知道确切的信息。
“我大明朝,共历有四位寒微出身的府丞。”
这似乎还不错。“总共有多少位府丞,截止到目前。”他问。
“三百六十二个。”
于可远大为震惊。喊人听闻。他很奇怪贾修德为什么对这件事毫不诧异。至少,看上去不像,他就像平常那样,轻松愉快、就事论事地回答这些问题。
“这种情况,你不觉得奇怪吗?”于可远问。
“其实不,大人。”贾修德笑了,“其实很正常。可话又说回来,属下觉得整个詹士府都很正常,毕竟它本身就是为皇族服务。”
嗯,为皇族服务,所以就要任由和皇族身份更相符的大家出身的官员。
作为一个打算致力于机会均等的官员,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得更好。他站在贾修德这边。
“你能为此做些什么?”于可远问。
或者说,他致力于哪些改变?让自己的处境更好些。
贾修德一脸茫然。
于可远换了个问题,“我能为此做些什么?或者你希望我们做些什么?”
他用那种沉着又清澈的眼神凝视着于可远,他的眼睛是那种清澈的深褐色,而且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非常冷静的气味。
“大人,您是认真的吗?”
于可远点点头。
“这很容易,”他说,“您把翰林院和通政使司那些熬了十几年的官员直接调到詹士府,他们大多数都能做得更好,这里的待遇和福利对他们也很好。属下相信,会有很多人乐此不疲。”
“他们能胜任这份职务?”于可远问。
“当然,”贾修德眼底似乎划过一丢丢的嘲讽,但于可远觉得他看错了。贾修德看上去对这个问题也同样意外,“属下的意思是,尽管属下对大人您尊敬之至,但您能在一年内从科举的学子蜕变为通议大夫,为什么您不能让一些在职务上勤勤恳恳十几年的修撰成为一个府丞呢?属下以为,在翰林院十几年,做笔头工作不出错,完全可以胜任这里的大部分工作。”
钱景进来提醒他还有其他差使要做。
他将贾修德送出去。
“钱大人。”他说。
“是,大人?”钱景像往常那样回答他。近一个月来,他和钱景一直试图在建立起一种更为亲密的私人关系。
可是他还是很执着地拘泥于这些形式。
“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喊我可远。”毕竟年龄比他大,他略微抱怨,“至少在咱们单独相处的时候。”
他诚恳又感激地点点头。
“属下会尽量记住这个,大人。”
他如此回答。无药可救了!
他挥一挥跟贾修德谈论的那份抗议书。“贾修德说这份抗议完全是胡扯。很显然,景王那边已经乱成一片了。”于可远告诉他,“而且他已经写好了复函。”
“真是个称职的家伙。”钱景努了努嘴,似乎并不意外,“他总是这样一用心,比旁人尽十倍的心,才能保住他这个府丞之位。”
“这正确吗?”于可远问。
钱景望了望于可远,“或许是正确的,大人,起码在詹士府这里,是正确的。”
……
受于可远的邀请,申时行来到了翰林院。当然不是詹士府,毕竟那里太敏感了。今天他将就机会均等的问题同申时行争辩一下。
但是他还是很小心地没有实现透露,而是给这份谈话定下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帽子——官员调配。
“申大人,”于可远开始了,“关于詹事府近来发生的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经过深思熟虑后,我有一个慎重的考量。”
申时行僵在那里,刚刚往椅子里坐了一般,然后就用撅着的嘴巴警惕地望着于可远。
“一个慎重的考量?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