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每到一个大城小郡,郭乡村镇,他都在打听那位郡主的下落,虽然知道机会很小,渺茫到无处可寻,可既然答应了文璟就会全力以赴,方到黎县的那几日,他也曾出去打听过,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说句实话,一年多了,要是人活着早该回来了,白鹭山下水深千丈,波涛翻涌,一头熊掉下去都扑腾不出来,何况一个人呢。这些话没有人敢当着文珩的面说,也没人敢明言,缄口不言的沉默中,那点微末的希望却越烧越旺,文珩不信,他也不信,哪怕走到了北齐的尽头。
方才他豁然听见文沭伤人,心里震惊之余,更多是不相信,可一个旌字,让他有个念头豁然跳出脑海,文沭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云州城一役他略有耳闻,当年涟亲王率军叛离,淮亲王以五千铁骑将涟亲王拦在沧澜关外,那年,那位郡主十三岁,身陷云州大营,与兵乱中绝处逢生,整个云州城硝烟烈烈,万里飘櫓,那位郡主不得已而大义灭亲,说起来,这俩人隔了杀父之仇,这就说得通了!
“你说令妹姓旌,哪个字?怎么写?”顾洛书的手微不可见地在发抖。
李小被问住了,她只是这样叫着,却没有在意过是哪个字:“我不知道。”
顾洛书哑然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副画像,铺到桌上:“李姑娘你快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李小低头瞧了片刻,画卷以白纸为底,描出了一方雪落天地,作画之人离得远,布景也很宽阔,朱廊树影,檐下灯角,空无一人的院落,半大少女穿着戎装,拿着十字铁戟,以左脚为轴,周身半步之内,划出一道冷冽寒光,劈开碎云遮月,挥开阴霾万重,月光漏下来轻若无物地洒在雪地,细雪飘飞,荧光粼粼,满头发丝分毫毕现,快要从画框里走出来了,李小没看过这么精致的画作,一时间有点呆住了,嗫嚅道:“像,但也不像,好像少了点什么。”
这幅画是前些年他上门找文璟喝茶,路过院落无意中瞧见的,那天晚上,星月无光,长街寥落,他一路风尘走过来,心里堆了半重黑夜,郁郁难疏,那少女手中的铁戟,寒芒划过余光,惊了他一身冷汗,却像是破开了天地,带着万钧之势。
那惊鸿一瞥便让他辗转反侧好几天,终于忍不住笔随心动,说起来,这位郡主的容貌不算出挑,更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在军中磨久了,眉梢眼角容不下半分柔肠缱绻,装的是不折不扣的傲骨和一身孤胆让他敬重不已。可作完之后,他后悔了,一个男子偷画女子人像,还是淮亲王府的小郡主,说出去不是毁人家名誉,可他却不舍得扔,只能悄悄藏起来,此次出门将它翻出来寻人用。
顾洛书急的一脸热汗,正想问少了什么,一只手凭空伸过来,一把抽走了桌上的画,等他反应过来,这偷摸藏起来的画作,已经让人看了个满眼。
一张脸被画遮住了,俩人只看到一袭戎装狐裘,身量纤瘦,打量了画上的人半天,才恍然想起来:“都是两年前的事了,顾公子用这副画寻人,怕是累死都找不到。”
乱世动荡,战乱频起,多少妻离子散,苍凉离索,人道萧瑟,可以让少年悲白发,可以让将军哭荒冢,别说两年,一年足够将一个人磨的面目全非,文旌身量长高了半头,眉目不见稚气,眸光深邃,瞧不出半分波澜,相比两前判若两人,李小惊喜地扑了过去,险些将顾洛书的心血扑个窟窿,文旌忙撒手丢了回去:“许久不见,顾公子别来无恙。”
众里寻人千百度,蓦然回首,顾洛书有点哭笑不得:“不负所托,我终于能回去交差了。”
俩人简单问候过便再没有了下文,顾洛书瞧着珍藏许久的画,没等文旌说什么,他脸上倒先红了。
文旌宛若未见,想着文沭无处可去,八成会来客栈落脚,乍一看见熟人还是顾相家眷,心里忽然有点发涩,打起了怯意。白鹭山上的一幕幕,鬼影似的纠缠着双腿将她钉住了,顾相儒风温雅,心胸澄明,在她彷徨肆意的年幼,是为数不多细心开导过她的人,有时候,她听多了风言风语,满腹激愤和委屈无处宣泄,总会跑去顾家,一头扎进顾远之怀里,不吭声也不诉苦,不哭也不闹,就静静扎在他胳膊下面,一待就是一晚上,顾远之也不问,一手摸着她的头,一手拿着书,借着灯火,那张脸平和无绪,仿佛能永无止息地看下去,直到她按耐不住,好奇地凑过去,忍不住先开口。
按耐不住的一方,总会输的很惨,纵然她有万般委屈难诉,愁肠百结,顾远之总能三言两语,春风化雨地抹去她的不平和怨愤,他就像温然屹立的树冠,风来,岿然不动,雨来,碧浪如盖,温润洒脱却宁折不弯。
“放”和“忠”是顾远之手把手教她写的,那时候她不懂,为何单单是这两个字,顾远之磨烂了嘴皮子不够,非要提笔表框挂在她床头,时刻提醒她什么都能忘,唯有这两个字需谨记,顾远之不与她解释,只说,有些东西,只有自己琢磨透了才会真正明白。现在她明白了,放,要她坦然处世,无畏人言,忠,要她舍生忘死,忠君为国,前者救她身心于水火,后者,为她此生安身立命,人有一双腿,只有都踩在正路上,才能走的坦荡无愧。
临去通州时文珩没来送她,顾远之不嫌麻烦,亲手做了些小糕点,温满壶羊奶,紧赶慢赶,风尘仆仆地追上了她的马车,给她塞进了怀里,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山水,山回路转,水道曲折,那张灯下温书的脸,终于还是凋零在天地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如果,在白鹭山上她再小心些,身手在练得精进些,一切就都会好了,如果那天是文珩就好了……
“你不必觉得愧疚,”顾洛书忽而一笑,他最看不得别人欲言又止地杵在眼前,紧咬牙关怀着满心愧疚,被风一吹眼眶就赤红一片,好像他多说一句话就要跪下来请罪似的:“上一辈人的交情我们做晚辈的不懂,一代人历经的事情,我们也无法感同身受,但父亲曾说过一句话,”顾洛书说着,安抚似的抚了抚她的额头,掌心温暖宽厚:“士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
顾远之不仅是为了护她,更是为了文珩,乃至淮亲王府,顾远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却像一个固若金汤的壁垒,任何对淮亲王府不理的举动都被他挡在朝野之上,绝不会让任何污言秽语流出来,也不会让任何暗箭有可乘之机,正如顾洛书所说,上一辈人的交情他们不明白,也不知道他们历经过怎样的患难,才能说出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话。
“人生而有死,父亲死得其所是心愿所成,你若实在觉得愧疚,不如想个办法让我们脱身就算是微末的补偿了。”顾洛书说完,伸手轻轻一推她的后背,文旌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寒风卷雪,顾洛书就腰身挺直地站在原地,任凭霜雪欺身,不卑不亢。
顾洛书见她径自上了二楼,转身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瞬,方才他有句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不是难听的话,而是他这辈子执着于胸的信仰。
如若日后再与如此境况,他亦会为了淮亲王府慨然赴死。
文沭在被窝里趴了好几天,热汗出了一茬又一茬,身上的凉气才算透干净,时而迷糊一会,还能看见那白面鬼张牙舞爪,森然可怖,惊醒之后,他平静如初地躺在床上,他后悔那一刀力度太小,一方面又庆幸自己没有再加那一份力,明明愤恨的不能自已还是下不了狠手。
千回百转的噩梦,他是不愿提及的,可事情放到眼前也由不得他不去想。
说起来,今上大业,正直朝廷整肃之际,文珩大权在手,扫除异党,平息内乱,短短数月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帝位,或许正因如此,在今上政绩卓著的一生,文珩无论忤逆也好,不问朝政也罢,总是一笑置之,不予计较,甚至不惜三番五次驳回兵部弹劾,硬是在军营满图的地方,挤出了长风营的一席之地,相比文珩的风光无量,涟亲王文霈简直不像亲生的兄弟,哪怕谨言慎行,小心翼翼,今上还要听信旁言,对其时不时发难,压着这位亲王活前后不如人,百姓受压尚且揭竿而起,更何况一个亲王。
那年,文珩去江南整军,若将北齐的地域版图横亘在眼前,会发现帝京州府盘根错节,关卡重重相连,官道四方各有重城,护卫这帝京这块心脉,云州城便是帝京南门户。文霈趁文珩不在京中,暗通云州刺史张飏,起兵谋反,长风营骁勇善战对上两军,本应轻而易举,抽身而退,却不想,涟亲王勾结南梁处月,引外族入关,烽火燎原,蔓延百里,民生富饶的云州大地,一时间,狼烟连天,尸骨遍野。
他在云州城里东躲西藏,到处都是南梁和处月的追兵,九死一生地冲到两军阵前,好不容易看见了文霈,还未来得及质问一句,为什么要造反,疯了吗,甚至没来得及劝一句,收兵回头,回朝请罪,谋逆是死罪,大不了自己陪着就是了,总好过,对着同族血染云州,可两支铁箭破空而来,从他耳边擦过,在他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正中文霈胸口,那个马背上的男人仰倒在地上被马蹄践踏,粉身碎骨。
乌云蔽日,暴雨如注,他猛地回过头,城墙上,那铁弓还被人拿在手里,风雨中,火舌席卷,文旌发丝张狂,刀伤纵横,目光映着冷铁森森寒光,血流划过弓身像是无数忠魂的悲戚……
两天一宿,文珩血洒云州救了两万百姓,同时也失了沧澜关以南的江南六州城,好在云州一役,双方损失惨重,一时半会只能守着一亩三分地,各不侵扰。
战乱平息后,有史官统计,云州百姓伤亡共计七万五千六百余人,长风营折损三万将士,云州大军无一幸存,云州大小官员包括刺史张飏,皆以谋逆罪论处,涟亲王文霈、削爵为民,贬为白衣,不得葬入皇陵,一干家眷诛连坐,王府上下百余人,男子发配充军,女子流放江南,云州一役成了北齐开国以来,史书中最骇人听闻的一笔。
腥风血雨,无数人命,最后,只活了一个他。
真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