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万籁俱寂。一整个冬天的雪都积蓄在这座山林里,把宁静的山谷变成了一片苍茫白地。山风凛冽,刀子似地割着人脸,也把峭壁间那一线伶仃悬桥吹得吱嘎作响。
安平走到崖边,先踏上一脚试试悬桥的摇晃程度,转身皱眉道:“殿下,改日再来吧,现在风大,桥晃得厉害,下次多叫几个人来,先在桥上站定了你再走,要稳得多。现在太危险。”
容钰抬眼,向悬桥对面望去。谷对面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枯林掩映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上行。他摇摇头:“放了悬桥在这里,为的就是不让访客带随从,我母亲既然能走,我自然也能走。你们在这里等我。”
他扶着铁索,一个人小心翼翼踏上悬桥。大风迎面从口鼻灌入,胸口彻寒,一时间连血都冻透了。走到悬桥正中的时候满谷铺天盖地的暴雪,悬桥摇晃,像是荡起了秋千。
容钰索性松开手,轻轻松松一溜小跑走了过去。
他一口气跑到密林中,仰头见山腰上坐落着一片精致房舍。这边是所谓的“古八畿”,据说是九邦立国时专门划定给上古八大姓作私产的,产业内实行各家律法,皇帝不得插手干涉。千百年来代代传承,好多家族早已衰亡,山林就大片大片的荒废着。容钰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山里竟然还住着人。
他沿着羊肠小道一路上山,只见前方一片白桦木遮拦,洁白的树干上龙飞凤舞,镂着拓拔两字。拓拔是先民古武者的姓氏,早先郡望就在坤朱和皇城钧天两邦的交界处,以善武道著称。各大家族和都尉府的大教习,几乎全都出自他们家。几日前容钰要求莫氏属臣效忠却没人呼应,后来明坤宫就暗中指点,要他来拜访一位退隐已久的老武者。
这位武者单名一个碾字,如今年近百岁,是位曾祖辈的大人物。他和莫氏有姻亲,曾在莫氏效力了五十余年,后来又在都尉府做大教习,九邦整整一代的金封武者,几乎都受过他教导。现在他虽然退隐,可在军中的影响力却不可小瞧,尤其是莫氏的武者家族里,全都敬畏老人如神明,连莫庆余当年继任家主,都是特地先去问了他的意思,得了应允后才正式举办仪式。
容钰这次来也是同样打算,想请他放出句话来表态支持,劝说莫氏属臣们对自己效忠。他把一会儿见人要说的话在心里琢磨了好几遍,进得小院就见一位武者正在阶上等待。
这位是个熟面孔,之前在都尉府一起打过几次野猪。容钰心中顿时一松,微笑道:“将军好久不见。”
那武者并不攀谈,站石阶上深一躬身,郑重道:“殿下请回吧,先生不想见客。”
容钰急了,忙道:“烦劳再去通报,实在是有急事要商议。”
武者微一摇头:“您要说的事,先生已经知道了,所以不能见。”
都已经知道还不见,那就是拒绝了。容钰无比失望,问:“现在莫氏债务急迫,我母亲在宫中又不方便插手,碾先生既然不愿支持我出面,可是有什么其他打算?”
武者默然不答,只是摆了个“请”的姿势。
他目送着翎王失望而去,等人走出白桦林了才转身回房。屋子里一个老人正临窗眺望,肤色如墨,瘦如铸铁。他跟着一起望出去,就见窗外皑皑深谷间,翎王正孤身过悬桥。
“大厦将倾啊。”老人喃喃道,“这孩子很会找时机。”
“毕竟是皇贵妃的儿子,也算血脉相继。”武者问,“先生既然早就对现任家主不满,为什么不趁现在推波助澜,扶持一个新主呢?”
老人默然摇头。
“不是那个时候了。”老人低声说,“当你失去信仰,你就失去支配的力量。”
“大家还是信赖您的。”武者忙道,“莫明瀚这些年虽然扶持了一批势力,但毕竟没有根基。过去跟老家主过来的那几家,还有皇贵妃帐下旧部,先家主遗属,都是敬重您的,邦里也有足够的人手……”
老人摇头打断了武者的话:“你不能用数量来衡量信仰。信,只能用烈度衡量,用牺牲衡量,用绝对服从来衡量。我这辈子见过莫氏的诸多灾祸,战争,夺军,绝嗣……还有帝王的雷霆震怒。”
老人眯起眼睛,沉进了过往的回忆中:“四十多年前西境战乱,有一支钟氏军团叛离九邦,要从莫氏咸水城借路。他们劫持了几百个莫氏百姓,围在咸水城下求开门。”元宝小说
“当时咸水城镇守的不过百余人,打虽打不过,但守城足够了。叛军们叫不开门,就在城墙下堆积起如山财物,蛊惑城里百姓们开城来取。”
“财物都是叛军们一路过来掠夺的,锦缎上绣着金丝,银纱里缀着红宝石,一匹匹丝绸隔墙扔过去,又从墙那头瀑布一样垂落,霞彩绚烂,耀花人眼。城墙下是一片白地,他们架火烤起猪羊,燎烟逆风烧出三尺,满城都是烤肉香。那时候正是战乱时期,寒冬腊月没几家人不挨饿,外头一吆喝,里头人馋得恨不得啃墙皮。可便是饿成了那样,也没一个人敢违逆主命,擅自出城。只因为当时镇守咸水城的,是莫氏的先家主,也就是如今明坤宫的母亲。”
“当时先家主身边,只有我,和两位侍从护卫。叛军们吃饱了烤肉,见没人出城,就一下子变了脸,把劫持的百姓们都架到火台上,像猪羊一样烤,逼迫家主开城门。那被烧的百姓里,有多少个父母,又有多少个儿女,城里城外顿时哭声震天,却没一个人敢违逆家主的命令,连求情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莫氏的服从。人们对服从总是有误解,觉得那是软弱,是耻辱,是羔羊。其实不是。服从需要意志和牺牲,软弱的人无法服从,强者才明白贯彻到底需要何等强力。只有这种程度的服从,才能产生真正的威权,权力至下而来,当莫氏把权力建立在金银之上,我不敢试探。”
武者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原来先家主,竟有如此冷硬心肠,确实现在的明坤宫和翎王都比不上。”
老人微一摇头。
“她付出了代价。当时先家主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从天亮烧到天黑,直到叛军离开才下城。回了房外面大衣裳一脱,里头全是血。她那一胎才怀了七个多月,当天夜里就提前发动,足生了两天一夜,才叫孩子见了人世。”
“生完孩子后,先家主大伤元气,没几个月就薨了。可她人走了,威名还在,之后西境大乱,叛军不知道屠了多少城,唯在莫氏秋毫无犯,因为知道恐吓没用。先家主用咸水城的几百人,换取了全邦千千万,这是大恩德,也是大屠戮,她一人担了罪孽。”
“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莫氏家主莫庆余。所以他成日地瞎胡搞都有人死心塌地追随,我也从不说二话,全是因为这孩子,是拿他娘命换来的啊。”
武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可莫氏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未必是先家主所愿。”
老人不说话了。窗外大雪纷飞,悬桥重归平静。只看得对面山下铁骑如墨,围护着翎王锦衣朱红,风似地席卷而去。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容钰就回了皇城。
深山里大雪萧杀,城中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容钰站在高高的鼓楼上,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城的繁华街巷。这里是帝国的最中心,红砖大道贯通南北,以钟楼大德和鼓楼大义为界,一头通往权贵富豪们的私邸,一头连着繁华的坊市和街衢。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间,能见到一片碧水冰冻如镜,自皇室禁垣的护城河中引流而下,分东西两侧从坊市间蜿蜒而过,汇聚到城南的纳云湖中。湖面上一层白雪,映着红日,亮如碎银。